第4章 壯丁
第4章壯丁
劇斗間僥倖得手,忽見中村掏出南部十四式,胡亂開火,駭得謝宇鉦魂飛天外。
眼見那日本女人馬上就要掙脫束縛,又知他們巢穴不遠,槍聲很可能引來他拉的同夥,菜鳥本色顯露無遺,驚慌之下,他選擇了倉皇而逃。
在山裡迷迷瞪瞪、慌不擇路,一頓七彎八拐,一直繞到下半夜,他才終於摸著星光拐進了一個小山村,在一個路邊的無人野廟安頓下來。
在奔逃過程中,飢餓時時侵襲,但一旦等下來,剛在廟裡倚牆坐下,疲勞就佔據了上風,陣陣睡意如廟後山上的松濤一樣陣陣襲來,讓他昏昏睡去。
很快,這個叫青螺村的小小山村裡,就雞鳴寥落,炊煙裊裊。
東邊的日頭,已在嶺上露出了小半張臉兒。乳白色的濃霧仍河流般緩緩流動,給村裡的房屋、路旁的籬樹、村周的峰巒,都蒙上一層朦朧的面紗。
今天,是青螺村的好日子,陳大少爺主持的灌溉水渠--青螺圳就要開挖了。早飯前後,圳頭上就聚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保長王家貴喜滋滋地,穿上那件對襟團蝠綢衫,戴上瓜皮帽兒,仔細地在腰間掖好那把短銃,又啪的一聲,習慣性地在銃柄上拍了一下。
不一會兒,他便收拾停當,挺胸腆肚、不慌不忙地邁開八字步兒,出了家門。這時,忽見潑皮牛二的身影從籬笆後邊飛奔而來。
牛二一頭齊肩短髮,好像一叢亂草飄飛,瘦弱的身子,細得跟竹桿似的,真讓人擔心他跑這麼快,會不會硬生生從中折斷。
王家貴皺起眉頭,嫌棄地喝斥道:
「慌什麼呢,牛二,跟浪Sao的狗牯似的?」
牛二一見他,眼睛登時發亮,放慢腳步,迅速停了下來,氣喘吁吁:
「保、保長.喜、喜事兒呀!」
「喜事?「王家貴奇怪地撇著嘴,上下掃視牛二,
「哎,我說牛二,你沒田沒地沒力氣,這陳家少爺挖水圳,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再有,那年你偷劉寡婦的肚兜,還沒被陳少爺打夠呀?」
牛二聞言訕然,急向左右溜了一眼,見附近沒有旁人,忙上前扯著王家貴的袖子,小聲央求:「保、保長,老表叔,我不、不是早改過了嘛!別、別老提這舊事.」
王家貴將袖子一掙,撣撣身上衣服,整了整腰間布帶,又將那支短銃掖了掖,邊拍著銃柄,邊板起了臉:
「牛二,我告訴你,你可得老實點!你老娘留下的那塊巴掌大的地,一直荒著,所以你表嬸才種上的。前些天你打柴回來,是不是順帶拐到那地里,摘了不少菜。說,有沒這回事?」
「這、這」牛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囁嚅半晌,「我是路過。見表嬸種的葫瓜長蟲子了,壞了怪可惜的」
牛二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早挨了一個嘴巴。
「壞了?」王家貴拽著牛二的胸襟,雙眼圓睜,低聲厲喝,「壞了那也是我家的瓜你要再敢去,別怪我把你賣到外省,當丘八去!」
「不不敢的,再不敢的!」牛二捂著臉,連連點頭。便在這時,只聽噗嗤一聲響,他胸口的衣裳裂了開來。
王家貴一怔,連忙鬆手,放開了牛二,但仍板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看看,你看看,整天好吃懶做,連件衣裳都舊成什麼樣子了說罷,什麼喜事?」
牛二鬆開捂著臉的手,瞟了瞟王家貴身上嶄新的綢衫,畏畏縮縮地豎起了一根手指,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村、村后.路邊的土地廟裡,又、又來了一個外鄉人」
牛二的胸襟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看上去就像一塊搓衣板。他那皮包骨的胸腔,又像是個紙糊的燈籠。
時令雖已是盛夏,山村清晨的風仍帶絲絲涼意。牛二連打了兩個噴嚏。他連忙捂住胸襟。見王家貴仍不解地皺著眉,他躬身小聲地解釋:「保、保長,這外鄉人,是個男的.十七八歲的樣子.」
「壯丁?」
王家貴眼前一亮,試探地問。見牛二連連點頭,他的眉頭迅即舒展開來,少肉的臉上慢慢地浮上笑容,「行啊牛二,別看瘦得跟豆芽似的,腦瓜子倒挺好使正好,前天溪口鎮上的劉老爺,還托我找個人,去頂他三房小舅子的兵額呢」
王家貴拍打著牛二肩頭,開心地笑了起來,「牛二,不枉表叔照顧你多年,一有好事,還能想到你表叔.哈,哈哈」
牛二也咧著嘴,笑了。
青螺村地處兩省交界,村后一條大路連通湘贛。土地廟就在大路邊上。廟很小,僅能容五六個人。平日里無人祭拜,只有逢年過節,村民們才會來上個香。
廟后就是莽莽群山,時見野獸出沒。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廟門早朽了大半。平時除了人多勢眾的馬幫,一般乞丐和路人,是不敢在廟裡留宿過夜的。
近年來時局不寧,不時有逃難的流民從青螺村經過,保長王家貴和陳老爺一合計,糾集了幾桿鳥銃、七八支梭鏢,組了個保甲隊。
上個月頭,王家貴便率著保甲隊,在廟裡逮了個逃丁,糾送到溪口鎮上,換了十塊白花花的袁大頭。牛二知道音信,急匆匆地趕去。但已經晚了,眾人已領了賞錢出來。
當時,王家貴見牛二眼巴巴地趕來,於是也分了他二十個大錢,直樂了他足足半個月。
昨兒半夜裡,牛二從鄰村摸了一隻雞回來,遠遠見一個人影閃進了土地廟。他還以為見了鬼,嚇得繞道進村,一夜都沒睡好。
今天早上醒來,他鼓起勇氣,又悄悄地去廟后扒窗洞看了看,發現裡面那人還在,是個年輕人。他便忙不迭地飛奔著來報信,心想,這一回,表叔可得讓自己加入保甲隊了。
不一會兒,王家貴和牛二拿了繩索,帶了保甲隊,喜氣洋洋地往村後行去。不知誰家的兩隻土狗,也搖頭晃尾,夾在隊列中。
轉眼間,來到土地廟前,只見廟門緊閉,裡面偶爾傳出兩聲輕微的鼾聲。
王家貴一努嘴,保甲隊員呈扇面散開,一支梭鏢輕輕去捅門扇。但廟門好像從裡面上了栓,連捅幾下都不見開。
眾人奇怪地咦了一聲,因為這廟門並無門栓,但此時明顯是從裡面上了撐。從門扇的破洞看去,才知道廟裡面的石香爐,已被人移到門口,將兩扇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眾人面面相覷。那石香爐兩耳三足,十分厚重,少說也有三四百斤。這個份量,沒四五個牛二根本就挪不動。由此可見,廟裡這個外鄉人,蠻有兩把子力氣,難怪敢在這荒廟裡過夜。
王家貴親自上前,大力拍打廟門,喊道:「開門,開門!快點開門!」
好一會兒,裡面才響起一個年輕聲音:「誰呀?做什麼的?」
「進廟燒香!快點開門!」
裡面的石香爐隆隆移開,王家貴後退閃到旁邊,一擺手,三支土銃對準廟門。
廟門吱呀一聲開了,眾人一見裡面這人,全愣住了。
--假洋鬼子!
青螺村地處湘贛交界,又出了陳家少爺這個留洋學生,青螺村人,也算見過世面了。
廟裡面這人,一頭寸許的短髮,濃眉下一對眼睛炯炯有神。看去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刀削般鮮明的臉龐上,稍帶著稚氣。但舉止從容、神情平靜,整個人顯得特別幹練。
他上身是白色短袖襯衫,下身西裝長褲,一雙鋥亮的黑皮鞋,蹬在腳上。只是,現在他渾身上下沾了不少泥土草屑,看上去有些狼狽。
眼尖的王家貴發現,這人腕上還帶著一隻晶瑩的鋼殼手錶這個假洋鬼子,居然比留洋歸來的陳大少爺,都還要洋氣上幾分。
眾人面面相覷。此時,這假洋鬼子好像還未睡醒,揉揉眼睛開口了,一口官話:
「還真是民國?」
這官話眾人雖能聽個大概意思,但卻不大會說,只有王保長才能說得比較順溜:「我們這叫青螺村,我是這裡的保長。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保長?」裡面的年輕人低聲呢喃,「戴頂瓜皮帽兒,穿件對襟褂子,加上猥瑣本色…哈哈」年輕人笑了起來,聲音不由抬高了幾分,「哎……你就是保長?娘西皮,那你家謝宇鉦大爺,還是委員長.」
牛二從旁邊跳了出來,嚷道:
「喲嗬?看你人不大,口氣倒不小。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咱青螺村的王保長。打民國十八年,我表叔就干保長了。到現在已整整六年了。真金白銀,如假包換。十里八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甩動手中的繩索。
已當了六年?看來還真是民國二十四年,公元1935廟門窄小,寥寥幾個鄉巴佬,端著幾支梭鏢土銃,便將廟門堵了個嚴嚴實實。眼前這人瘦得跟竹桿似的,說話痞里痞氣。
有些逆光,看不清這人的表情,但這人手裡甩動的繩索,卻明確傳遞出一個信號:它的主人正處於興奮之中。此時,又累又餓的謝宇鉦心下沒好氣地暗罵道:麻蛋,這民國,咋到哪兒都不安生?
「你說你是哪個?你是委員長?」
謝宇鉦思慮之間,戴瓜皮帽的王家貴開口了。
王家貴倒知道南京有位委員長,那是如今國民政府最大的官兒,可是,人家只怕得有四五十歲了罷。
眼前這個洋學生,一身貴氣逼人,面對長矛土銃,也毫不怯色,一望便知,他的來頭,定然不簡單。但要說是個什麼「委員長」,王家貴卻感到難以置信總不能打娘胎里就、就開始當官吧?
「哦,你就是村裡保長呀,幸會幸會。不好意思啊,昨晚上沒睡好,還有點兒犯迷糊.兄弟是南京常委員長.派來的那、那個特派員!」
炊煙裊裊的村裡,飄來几絲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飢腸漉漉的謝宇鉦,不由暗自咽了口口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