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讓賢
第8章讓賢
眾人聞聲一看,只見黑壓壓的人群里,一先一后,站起兩個人來。
一男一女。
男的是瘦骨嶙峋的牛二,女的是俏麗村姑梨花。
見此情形,人群中不少人心道:這牛二,有事沒事,總愛往劉寡婦家鑽,惹了不少風言風語。
要擱平時,今兒他這做派,鐵定又得遭眾人白眼,甚至會挨村老訓斥。但在眼前這骨節眼上,他敢挺身而出,倒也算是個爺們了。
只是,這山貨整個人攏共也就幾兩重,一副骨架子倒像個紙糊燈籠,這一衝過去,能捱得過劉大蟲他們三拳兩腳么?
人們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梨花那俊俏的芙蓉面上,她仍是平日里那副怯生生的樣子,此時出於義憤,挺身而出,使得窈窕的身姿倒帶了幾分英氣。
此時,只見她臉上掛著嗔怒,扭頭直瞪,目光落在腳邊跪立著的一人面上。
眾人不用看都知道,在她身邊跪立的那個後生,就是村裡出了名的悶棍--柱子。
梨花等了一等,見那柱子不但久久沒有動靜,反而將腦袋垂得更低了,氣得她柳眉倒豎,狠狠一跺腳,扭身出了人群。
人群外面,骨瘦如柴的牛二也一直戰戰兢兢,此時見她疾步走出,他蒼白的臉上才顯出幾分人色,梨花沒有看他,只是將垂在胸前的兩條麻花辮子往頸后一甩,狠狠瞪視了他一眼,叱道:「還等什麼,走啊。」
臉色蒼白地牛二重重一點頭,一抖手裡的繩索,帶頭就跑了起來。
兩個身影,一個骨瘦如柴,一個苗條纖弱,疾速奔過跪著的滿村人面前。
王家貴的目光順著瞟了瞟遠處,見圳頭上劉家那伙凶神惡煞,仍餓虎撲食般將一個個婦女打倒,目光哆嗦一下,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就在這時,他頭頂響起一聲斷喝:「站住,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或許,那牛二對雙方的力量對比也心知肚明,只見他剛衝出兩步,聽了這聲斷喝,就驀地止步回頭,急切地向謝宇鉦喊道:「特、特派員快,快救人哪!」
遠遠見了那幾個婦女被欺,謝宇鉦心裡更顯焦躁,見這牛二和梨花敢於挺身而出,忙大聲叫好:「好!好膽氣!你倆個,叫什麼?願不願意參加護圳隊?大聲回答我。」
「特、特派員,我叫牛二。」「俺叫梨花。」牛二頻頻扭頭看向圳頭方向,凄聲喊道,「救、救人哪,特……」
他的話未說完,直接被謝宇鉦打斷:「好。牛二哥,梨花姑娘,咱們護圳隊收下你們了。你們倆是第一個報名的,為了表彰你們,我宣布,額外獎給你們五畝地。」
聽了這話,地面的人群嗡的一聲,一下全都直起身來,議論紛紛。
「鄉親們哪,這護圳隊,不招酒囊飯袋。首要的就是敢打,也就是說膽氣第一,沒有膽氣,你就算能掀翻牛牯,那我也是不要的。」
他這話這一出,儘管眼下情勢緊急,但地下的人堆還是發出一陣鬨笑,人們紛紛看向那悶棍柱子。
這柱子天生力大無窮,偏生膽小如鼠。這時,眾目睽睽,嘻笑聲中,柱子的臉騰地紅了,連忙伏低身子,想躲到眾人背後去。
這柱子剛才抱起石頭的雄姿,早落入謝宇鉦眼裡,此時用人之際,這樣的力士謝宇鉦哪肯放過……不由分說,大度地一揮手:
「梨花姑娘都站出來啦,你還不趕緊過來?」
那柱子忸忸捏捏地站了起身也不說話,只紅著臉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就像個大姑娘似的,偷偷瞟了眼梨花,又垂下頭去。
這時,圳頭上的形勢更顯混亂,謝宇鉦心下焦躁,差點兒要罵出聲來,但又怕嚇著他。眼下無人可用,能逮著一個是一個。只好假裝從容地向他招招手,溫言道:
「你過來,跟梨花姑娘站在一起,我們一起過去救人!牛二,梨花,你們仨個,先給我站著,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上前。」
柱子又看了那梨花一眼,才挪動腳步,忸忸捏捏地向外走來。
心急如焚的謝宇鉦看不得他這模樣,強自按捺下要打人的衝動,轉向面前人群,目光死死鎖住人群中的青壯:
「你們還等什麼?你,你,還有你趕緊給我起來!」
一些小夥子們受逼不過,終於猶猶豫豫、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幾個保甲隊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目光都一致看向跪在謝宇鉦面前的王家貴。
王家貴見謝宇鉦連打帶削,倒也有十來個人響應,心想這特派員倒是好手段,沒費一糧一餉,就把這械鬥的隊伍拉起來了。只是,眼前這特派員手無寸鐵,又帶著這些老實巴交的後生,能幹得過真槍實彈的劉家表少爺么?想到這兒,他的腦袋伏得更低了。
「王保長!」
就在這時,他耳邊陡然響起一道厲喝,震耳欲聾。
王家貴吃了一嚇,啊的叫了一聲,抬頭就見那尊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神祇,一改剛才的和顏悅色,一下子變得金剛怒目,神威凜凜。
他後背一個激凌,連忙小聲求情:
「啊,特派員,你別喊、別喊我呀,我王家貴雖然掛了個保長的號,但在那劉家面前,就是一螻蟻,連個屁都算不上!我~我害怕呀」
「害怕?」
謝宇鉦見圳頭上那兩家丁離那少婦越來越近,心下不由大急。回頭見匍匐在自己面前的王家貴一樣畏畏縮縮的樣兒,心裡更是厭惡:「國家任你為保長,村人供養你們保甲隊,是讓你們保境安民,不是讓你們在關鍵時刻來害怕的。你既然能力有限,勝任不了保長之職,那就把槍交出來,退位讓賢。」
「啊?」
這南京國府來的官員,都這麼盛氣凌人、蠻不講理么?
王家貴此時對謝宇鉦的身份已經深信不疑,他仰面望著這尊自己親自拜上神壇的神祇,徹徹底底地懵了。
他心裡極為不忿,哼,你雖是特派員,但剛遭了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要不是遇上本保長,你能這麼呼風喚雨么?真是白眼狼呀。
過了一會兒,見謝宇鉦傲然地睥睨自己腰間,他霍然驚覺過來,下意識地捂住腰間那把精美的手銃。
「拿來罷!」謝宇鉦不再遮遮掩掩,直指王家貴腰間那把擼子。
「這、這」王家貴豈甘就範,可又不敢明著拒絕。
一陣吱吱吱唔唔,他想說自己的保長之位,可是花了兩畝地得來的,特派員可不能說撤就撤了但是,這地兒眾目睽睽,這話哪裡說得出口?他又想說,這短銃是他自己花了十塊大洋,從一個退休官員那兒買的,是他私人的槍,特派員無權收繳。
王家貴想什麼,謝宇鉦無暇多思。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鼓動能力有多菜。他也終於知道,在短時間內,要把眼前這群綿羊變成獅子,那是自己目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是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振臂一呼,就應者如雲。
他決定做點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
於是,他不等王家貴再次開口,整個人迅速迫上前去,不由分說,揚起一腳,就朝他面門踢去。
眼見飛揚跋扈的特派員起腳踢來,王家貴意外之餘,不由大驚,好在來腳速度不快,還來得及躲開。
誰知那特派員意不在此,見他鬆開了捂腰的手,特派員一腳就挑向他腰間。
王家貴大驚失色,連忙伸手去護,但那把擼子已脫離腰帶,飛了起來。
一擊得手,謝宇鉦伸手一把抄過。
王家貴向來作威作福慣了,要擱平日,早掀桌子發作了,可今天不知怎麼地,面對盛氣凌人的謝宇鉦,滿腔怒火都硬生生地憋住,直憋得醬色的老臉發黑。
此時,他居然還稍稍長起身,佝僂著兩手,少肉的臉上擠出几絲笑容,比哭還難看,向高高在上的謝宇鉦磕磕巴巴地說:
「特、特派員明鑒,這村裡干保長和保甲隊,上頭是不發槍的嘿嘿,組建保甲隊時沒武器,我只好用了十塊大洋,換來了這把手銃。保甲隊那幾桿火銃,也是我和陳老爺湊錢打造的。」
王家貴眼見保長的位子只怕是保不住了,於是他就想退而求其次,保住這支短銃。
時間急迫,謝宇鉦為了提升士氣,正想模仿模仿西部片里的牛仔裝個逼,將造型粗獷的手銃甩得呼呼生風,但這手銃長近兩尺、重約五六斤,十分沉重,自己好久沒摸過槍了,又哪裡能甩得很溜?此時聽了這話,順勢倏地收住,目光嚴厲地盯著王家貴,喝斥道:
「王家貴,你作為本村保長兼保甲隊長,閑時魚肉村裡,急時不能抵禦外侮,你說,該當何罪呀?」謝宇鉦晃了晃手中的手銃,銃口有意無意地總指著他。
見謝宇鉦眼裡隱隱透著殺機,王家貴心裡驀地大駭:這欽差出巡,果真像戲文里唱的一般無二啊。官職不論你大小,也不管你是哪個,說革職就革職,說殺頭就殺頭……
可我……可憐我平日雖也敲敲竹杠,抓抓壯丁,乘沒人時揩揩大姑娘小媳婦的油,但也沒幹太出格的事兒呀~
……難道,是跟村東那啞巴的事發了?可我事後也給了兩塊大洋,她愛跳崖,關我什麼事?那可是兩塊大洋。要知道,就擱湯湖圩上,都不用這個價碼呢。
又難道……就因為我今天不肯出這個頭,這特派員就要拿我殺雞儆猴么?天哪,這、這可是草菅人命哪,這世道,還有天理么?
王家貴心下大急,求援的目光不自禁地向左右望去。周圍眾人紛紛避開他的目光,就連平日里對他唯唯諾諾的保甲隊員們,也都齊刷刷低下頭,格外認真地研究起腳上的純植物纖維的鞋子來。
王家貴正倉皇無措間,謝宇鉦卻不再理睬他,轉過臉去。
謝宇鉦瞄了瞄跟在身邊的十餘個青年,見他們雖然迫於形勢站了出來,但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焉頭焉腦的,跟正在行兇的那伙凶神惡煞形成鮮明的對比。饒是他平時心志堅定,此刻又怒氣勃發,然而他心裡還是一下子變得撥涼撥涼。
陽光明媚。盛夏的天瓦藍瓦藍的,東一朵、西一朵的白雲蓬蓬鬆鬆,好像孩提時喜歡的棉花糖。周圍圍了黑壓壓地不下數百人。可謝宇鉦覺得自己平生從未像今天這樣孤獨。
但一瞬間,他就控制住了心緒,臉上剛浮現出的几絲失望之色,也倏地消失不見。只見他哈哈長笑一聲,躬身向滿地男女老幼,兩手連連虛托:「鄉親們哪,都起來吧。我們一起找那表少爺論理去。」
村民們跪了這許久,早就腿腳發麻,此時如蒙大赦,紛紛爬起。
就在這時,謝宇鉦的眼角餘光里,圳頭上那兩個家丁很快就追上了那個劉寡婦,一人探手攥上她的麻花辮,猛力一拽,將她摔落在圳溝邊。
這劉寡婦面貌姣好、皮膚白皙,這一下摔得不輕,但她很快便爬起身來,邁腿就要向這個方向逃來。但她的辮子仍被那個家丁攥著,那家丁大力一牽,她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
那兩家丁趁勢上前,一把摟住,嘻嘻哈哈,上下其手。
劉寡婦尖叫著拚命掙扎,可雙手難敵四爪,很快她就顧此失彼,被扯得衣衫凌亂,衣襟扣子都脫落幾個。她連忙放棄與敵人的撕打,拚命地護住自身。
那兩個家丁更顯興奮,只見他們不顧劉寡婦掙扎喊叫,一面加大了撕扯力度,一面獰笑著評頭論足。
「劉、劉嫂子「牛二見狀,像點著了火的衝天炮一樣,狂呼著射了過去。
謝宇鉦飛快睥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綿羊們,感到實在勝算不大,但這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將手一揮:
「是爺們的就跟我沖呀,抓一個搗亂的,獎四畝地,抓住兩個,獎十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