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毒酒
子夜。皇宮。
外頭朔風凜凜,夜幕垂垂,除了時不時有些個巡夜的閹人擎著燈籠走動發出輕微的步履聲,此外便是一片肅靜與安謐了。
然則皇宮裡頭卻有一極為冷僻蕭索的一隅,累月經年皆是黯淡無光,就連陽光亦是吝惜它的和煦與光亮,唯恐避之不及。
此地便是陰牢。
陰牢,顧名思義,裡頭陰涼至極,昏黑黢黢,壓根兒分辨不出此時此刻外頭究竟是天明亦或是深宵。
陰牢四壁時不時往下滴著涼水,可仔細一瞧,卻又透著鮮紅,像是血珠子。
在這裡頭關押的皆是一些死囚或者是一群永不赦免的『活死人』,他們在這兒掙扎的度過分分秒秒,與漆黑的光景為伴。久而久之,他們亦被這黑暗吞噬了去,變得麻木不仁,不知痛癢,目光怔怔地望著牆壁上早已幹掉的血跡,似被抽去了魂,留下的只是一具軀殼。
當祁千凝意識到周遭『獄友』的古怪之時,已是被關押進來的好幾個時辰之後了。
雖說她早已瞧慣了屍骸遍野的荒涼之景,但眼前這種『殭屍』作陪的古怪場景她還是頭一次見聞。只見他們個個面色發白,嘴唇發紫,身上亦是堆積了無數道血口子,獃獃地坐在原地,不發一言。
興許是祁千凝覺得眼前之人太過瘮人,她不禁拾起地上一顆小石子擲向一人的腦袋,那人的額頭登時漬出了一抹猩紅。
那人也許是真的恍惚失神了,身子並未因這突如其來的痛楚而有絲毫動彈,仍舊呆坐在原地,不言隻字片語。約摸過了半刻,此時祁千凝都已忘卻了適才這件事。
驟然!那被打之人回過首來用一雙空洞的黑目死死盯住了她!
祁千凝只覺要被眼前這詭異之人同化了一般,驚惶的她不免倒吸一口涼氣,迅即向後退了三步。
這人的反應速度堪稱一絕啊!姑奶奶都忘懷了這件事,他倒陡然回首反應了過來,可把我駭的夠嗆!
祁千凝不得不乖順地坐著了,不敢再有絲毫輕舉妄動。可那人仍舊凝視著她不肯移開目光,她只覺自己活像被一個幽魂深深地凝望著。
祁千凝身上的雞皮疙瘩驟起,但見她又拾起一顆石子狠狠地擲向了那人的太陽穴,那人終於閉上了他那可怖的雙目,直直的一頭栽了下去。
「姑娘好身手!」
那人剛栽下去,便又起一人之聲。
順著那聲音望去,只見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安坐在斜對面的囚牢裡頭,那少年的模樣約摸應與秦觀一般大。除了身上的污穢與殘敗,祁千凝說不出他還有什麼與這可怖幽暗的牢籠相匹配的了,甚至他的面容還有一種莫可名狀的諳熟,似是在哪見過,但一時半會卻又想不起來。
祁千凝微眯雙眸,狐疑地問道:「你是誰?」
話剛落,誰知那少年竟粲然一笑。
「姑娘,我們如今皆是階下囚,再問家世背景又有何意?我們的往昔在進入這監牢的那一刻便被拋棄在了外頭,裡頭的我們只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
少年淡然地說出這一番只有歷經滄桑之人才會有的感慨,祁千凝不由怔了一怔,愈加狐疑地打量起了他。
少年似是意識到了她的疑忌,只見他輕笑了一聲,坦然開口:「姑娘不必這種眼神盯著我,我只是滄海一粟,沒有任何來頭。再說如今我可是身處於這陰牢裡頭,過去的一切早已成空。」
聽聞這話,祁千凝將面上不善的狐疑斂了回去,隨即勾了勾唇畔,桀驁不馴地道:「適才你的話語所言有誤,什麼階下囚?什麼軀殼?你作何總愛說些喪氣話。只要姑奶奶我的肉身尚且存在,我便不是一具軀殼,只要我願意,我仍舊可以把持自己的命運,而不是像你們這樣頹喪度日。」
祁千凝與此幽暗之境格格不入的話語頓時讓少年面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只見他目光微黯,面色兇惡了起來。
「把持?你怎麼把持?從這裡逃出去?這裡可是南越的皇宮你如何能逃出去?就算你逃出去你又能得到什麼?你只能不斷的逃亡,那種惶惶終日的生活也不能稱之為把持了。」
少年的言辭略顯激烈,祁千凝只是挑了挑眉,道:「誰說我要逃了?」
「那姑娘你想怎樣?」
祁千凝倚在牆角,雙目悠悠地合了上,隨即不屑地說道:「等唄!」
少年不解,眉頭皺了皺。
祁千凝仍舊像個世外之人一樣,使著閑淡的口吻解釋給這少年聽:「等待上蒼予我時機。倘使逃出去的結果是一樣的,或者說更為凄涼,那我不如等待好了。一旦有時機,我便緊緊抓住,與其像他們這樣怨天尤人,無望度日,肉身未腐爛,靈魂便已消散的過日子,那我不如不疾不徐地等待著,萬一有個機會砸到我頭頂,豈不是妙哉?」
少年嗤笑出了聲,似是對於此等痴人說夢的言論嗤之以鼻。
素來禁不起旁人嘲笑的祁千凝瞬即不悅了起來,但見她猛然睜開雙眸,質問起了眼前之人。
「那你說說你被關進來有多久了?」
少年思襯了一會兒,答道:「有幾個年頭了吧。」
話畢,祁千凝長長地冷哼一聲,頓時引起了少年的不悅。
「你哼什麼?」
「你被關進這監牢之中竟然有幾個年頭之久,既然如此,你都未同化於這群人當中,適才還能悠悠地誇讚我一句,還能像個常人一般存在著,那不正說明你心裡頭還有希冀,還尚存一絲改變命運的念頭嗎?倘使是這樣,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我們不過是一類人罷了。」
祁千凝這一番毫無漏隙的反駁登時讓少年愣在原地,她的這些話久久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難道他不是早已放棄了所有生的希冀了嗎?難道自己不早就是一個墮入無盡深淵裡的人嗎?
祁千凝赤裸裸地剝開了他的內心,裡頭並非充斥的僅有無望與可悲。
還未等他回過神來,祁千凝又開了口。
「還有!你一口一句姑娘成何體統!我明擺著也是比你大上幾歲,怎麼著也要喚一句姐姐聽聽吧!」
少年呆住了片刻,隨即漾起一抹笑意,乖順地道:「好的,姐姐。」
祁千凝倒也不客氣,滿意地頷了頷首,坦然地應了。
「乖,弟弟。」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亦算融洽。
「嗒——嗒——」
而恰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了聲聲步履音,正徐徐向這方駛來。
不知為何,祁千凝隱約覺得這步履之聲慎得慌,彷彿與它隨之而來的是一抹不祥之氣。只見她輕鎖住了眉頭,目不斜視地凝望著路口。
少年亦是不解,這監牢裡頭鮮少有人進出,小廝們總是懶散地躺在周遭,壓根不會四處走動,外頭也有重兵把守,不可能隨意放人進來。如今究竟是來了何人?
他的思襯剛畢,便見一小廝悠悠走了進來,手上還托著什麼,不過卻用紅布罩了起來,不知裡頭究竟是何物。
那小廝的嘴上勾著一抹狡黠的笑意,雙目尖尖地眯起,面色亦是煞白的不似常人,倒是像極了書冊里撰畫的陰曹地府裡頭鬼廝的畫像。
祁千凝不由地心戰膽栗,倒吞口水直直地望著眼前之人。
待那小廝走到祁千凝的監牢面前,他登時止住了步子,笑意加深了三分,隨之而來的便是令祁千凝驟感不妙的一句話。
「追風將軍,老奴很遺憾的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
將軍?
一旁的少年瞬即望向了祁千凝,露出一抹不可思議的目光。她竟然是個女將軍?
不對,此人衣著並非常人所有,身手亦是不俗,我早該料到她絕非普通女子,但我實則是未預料到她竟是個女將。
少年的心頭油然而生出點點好奇,只見他上下打量著祁千凝,但耳里卻仍繼續詳聽著那廝的話語。
「追風將軍,彀碭王殿下在一個時辰以前驟然歸天。」
話剛落,那廝便陡然收起了鬼魅的笑容,繼而用衣袖抹了抹面頰上流下的兩行清淚,似是悲痛欲絕。
「歸……歸天!你是說彀碭王歿了?」
祁千凝張目結舌,雙眸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完全不敢相信這廝的話語。
怎麼……怎麼會!陌蜮銜你不是頑強的很嗎!怎麼如此輕易便歿了去!
祁千凝的心頭洶湧而出一陣又一陣的悲慟,陌蜮銜滿身猩紅的回憶亦隨之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她佇立在原地,久久未曾從震驚與恍惚中回過神來,可那廝卻並不理會她的心緒,反倒轉回了一抹清冷的目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太后得知后大怒,讓小的送來鴆酒一杯,立即將您處死。還望追風將軍遵從您予太后的諾言,趕緊喝下這杯鴆酒,陪著彀碭王命赴黃泉吧。」
話畢,他將那紅布掀開,躍入眼帘的是一隻酒盞,裡頭盛著玄色的液體,一瞧便知劇毒無比。
不容祁千凝的半分遲緩,那廝將這杯鴆酒直接從牢縫裡迅即遞了進去。
「追風將軍,請。」
還未等祁千凝接過那酒盞,不遠處便回蕩而來一清澈的笑聲。
順著那笑聲望去,只見少年滿面嘲諷之色,甚為挖苦地問道:「姐姐,哦不,應當喚你追風將軍,這就是你等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