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見弘昌

卷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見弘昌

在我胡思亂想的光景,胤禛抱著一個小小的男孩,就這樣出現在竹子院中了,我遠遠的看著,直到眼前朦朧成一片。

胤禛不能直接將弘昌帶到我眼前,因為沒辦法告訴這小小的孩子,我是誰。

按照事先說好的,將孩子放在院子的平坦處,囑他原地玩耍,然後走開。

我躲在一叢竹后,看著,小小的弘昌安靜的站在原地,等待胤禛回來,幾乎不移動。

那是一個有著超越自己年齡的沉寂的孩子,在久等胤禛不歸的時候,也沒有走開,只是尋了一塊乾淨的青石坐下,自懷中拿出一副九連環來,低頭獨自擺弄。

我認得那副連環,就如同我記得往昔的種種一般。

只是,往昔於今日的我,卻是怎樣的一番痛徹心肺呢?

有一瞬間,我幾乎就想衝過去,抱住弘昌,然後就馬上離開這裡,如果胤禛敢阻攔我,我就索性殺死自己,不過這瘋狂的念頭,卻也只能一閃而過,我不害怕死,卻不能不為元壽擔心,更不能不為弘昌考慮。

他們生在皇室,雖然這裡步步殺機,卻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命運,只有留在這裡,才能活得真正如他們自己一般。

可笑的是,我雖然給了他們生命,卻不能給他們自由,讓他們選擇自己未來要走的路,我真是沒用。

弘昌就那樣耐心的擺弄著那副連環,而我,平穩呼吸后,開始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

「你是誰呀?我怎麼好像見過你?」當我站在弘昌面前時,他終於抬起了頭,上下打量我,然後奶聲奶氣問。

「我是這園子里的人,王爺叫我帶你四處走走。」我控制我有些顫抖的聲音,和緩的告訴弘昌。

「我走累了,不想四處看,你會講故事嗎?」弘昌不肯站起來,卻用小手拍了拍身邊的大石頭,用他黑亮亮的眼睛看著我,要求,「給我講故事吧,每天這個時候,嬤嬤都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

心在這一刻無比柔軟,原來這才是做母親的感覺,在這一刻,願意答應他任何的要求,恨不得把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我可憐的孩子。

我給他講的,是吳剛的故事,一個古老的月宮神話,一個被迫年年月月砍著永遠不會倒的桂花樹的仙人的故事。同我小的時候一樣,故事並不單純是故事,我更想告訴他一些道理,做人的道理,就如同我小的時候,父母告訴我的一樣。只是,這一次,我想告訴他的實在太多了,因為不知道下次見面,要在何年何月……

弘昌趴在我的膝頭,眼睛圓滾滾的,看著我,小小的身子,暖暖的,帶著奶的香味,那樣貼在我身邊。我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把他抱在了懷中,我想,他是不習慣的,因為開始時,他扭動掙扎了好幾次,後來,卻不知怎的,就在我懷裡睡著了。

故事還只講了一半,看著弘昌睡著的神情,我的淚大顆、大顆的落下,落入他的發間。恍惚著,他還是沒滿月的樣子,只是恍然,又放大了,變成了胤祥的模樣。

是了,弘昌很像他的阿瑪,只有眼睛像我,如今睡著的樣子,簡直就是縮了水的胤祥的樣子。

胤祥……

小孩子總是這樣貪睡的,就是後來胤禛將他抱走,他也沒有醒來,不過是換了個姿勢就繼續睡了。

我的淚沒有一刻停止過,我痛恨自己這一刻的無助和軟弱,但是,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痛和心碎。

最後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小小的月華,在我抱著她悲傷的痛哭時,她小小的手柔軟的在我臉上摸索。

「我常帶弘昌來陪你就是了,只別這樣哭了,傷身子。」胤禛隔天來時,見我躺在床上,只是落淚的神情,嚇了一跳,「一天就瘦成這樣,又何苦呢?」

是呀,何苦呢?就是哭死又如何?我依舊不能回到弘昌身邊,依舊不能光明正大的擁有元壽,哭又有什麼用呢?於是我笑了,眼角淚痕宛然。

「別再帶他來了,他還小,外一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對你不是很不利?」我說。

「可是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開懷,元壽暫時不方便抱回給你,我想,你會想和弘昌多在一起些。」胤禛叫小星端來碗冰糖蓮子銀耳粥來,一匙一匙的喂我,

「不必這樣,弘昌現在很好,讓他維持現狀就好了。」我半坐起,喝了兩口,漸漸有了精神。

「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胤禛見我神色和緩,頗有些欣慰的樣子。

「將來,讓弘昌過他想過的日子,好不好?」我問胤禛.

「將來?」胤禛一愣,「弘昌是長子又是嫡子,將來,是要承襲爵位的。」他說。「這是祖宗規矩,繼承他該繼承的一切,就是他的日子呀。」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樣的,到了將來,他如果想繼承他阿瑪的一切,就讓他繼承,若是不願意,也不勉強他,你能做到嗎?」我繼續問。

「婉然,你總是給我出這樣的難題,且不說祖宗家法,我不過是他的伯父,原也不能替他做這樣的主的。」胤禛笑了,「再吃一口。」

「若是你能的時候呢?」我不肯放棄這個問題。

「若是我能做這個主,好吧,我答應你,弘昌要怎樣就怎樣,如何?」

「如此,就謝謝你了。」我鬆了口氣,「不論將來怎樣,都要替我照顧好他。」

「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說這樣的話,」胤禛皺眉,大約覺得我說的話聽起來不那麼吉祥如意吧,我不過一笑代過,轉而說:「不過是重又看見這孩子,覺得虧欠他終究太多了,我既然不能回到他身邊照顧他,你便替我多看顧些,又有什麼問題?」

胤禛的神色由灰暗又轉而明朗,終於也說:「你說什麼都好,我保證,我看顧他,一如元壽,你總放心了吧。」

我點頭,漱了口后,睡下。

事情在按照我的計劃一點點的推進著,我儘力控制自己的言行,對胤禛的態度一點一點的緩和,不過速度很慢,中間也常有反覆。

這個時候我不免想,如果他能不這樣精明,如果他肯愚蠢一些,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說不定。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煞費苦心的想著要怎樣蒙蔽他的警惕。

那樣的話,至少,我不用這樣的算計他。

只是,這世界現實就現實在,我們的生命中,根本沒有那許多的如果。

所以,我要用自己逐漸軟化的行動讓他放鬆警惕;

所以,我要分析他也分析我自己,我要利用他的感情,然後計算著他每一步可能的反應以及我的機會。

這樣的我,讓我自己都有些厭惡,只是,又有什麼辦法?

十月底。

其實時間如今對我而言,基本已經沒有概念了,因為我每天和每天的生活基本沒有改變。

那天,夜已深沉,胤禛忽然來了。

門被我自裡面栓住了,他推了幾下,哐哐的聲音驚醒了我,也嚇哭了一旁的月華。

「開門!」我披衣起身,就聽見他在用力的拍著門。

本不想理他,但是一想到我的計劃,我也只能開門。

他喝了不少的酒,伴著房門一開,濃濃的酒味撲面而來,而他也搖晃著,一把抱住了我。剛剛他的動作已經驚醒了院里的下人,我掙扎的當口,竟然有人進來抱走了月華。

「你這是怎麼了?」我終於掙脫,將他推在暖炕上,叫小桃泡濃茶來。

「不用,我沒醉。」胤禛揮手,趕走屋子裡所有的下人。

「醉的人通常不會承認自己醉了。」我皺眉,屋裡半夜還是冷的,尤其這樣站在地上。

「別走,婉然!」在我轉身準備加件衣裳時,胤禛猛的伸手,將我拖到懷中。

「你別這樣。」我忽然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在我們攤牌之後,這樣的親密,讓我覺得,自己很放蕩。

「別動,讓我就這樣抱你一會,就一會,聽我說會話就好,求你了。」胤禛不放手,卻也沒有更用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停止了掙扎。

「今天是我的生辰呢,」停了一會,胤禛忽然說,「每年十四弟過生日,額娘總會親手煮麵給他吃,你知道嗎?每年如此。」

……

他只說了這樣的一句,我想,他在等我問吧,這樣的深夜,心忽然有了憂傷的痛,於是我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他說。

「德妃娘娘有煮麵給你嗎?」我只能繼續問,心裡卻已經猜到了答案。

「有,怎麼沒有,她囑咐小廚房,也給我煮了,小廚房也煮了。」胤禛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距離這樣近,他的笑聲聽在耳中,帶來的,卻是扎心的感覺。

「你也想吃她親手煮的面。」我說。

「沒有,她根本不知道,我一點也不喜歡吃面。」胤禛說。「我討厭吃面。」

嘴硬的傢伙,我想,原來他今天喝醉了,半夜到我這裡砸門,就是為了說這些口是心非的話,如果不在乎,又怎麼會惺惺念念的記得?

半晌,胤禛沒有再說話,只是呼吸漸漸勻凈起來,我拉了拉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他的手鬆了下來,我坐起身,拿了被子幫他蓋好。

這一夜,再也沒有入夢。睡不著的時候,躺著是很痛苦的,天色未明,我就起身了,看看對面暖炕上的胤禛,酒醉之下,仍沒有醒來。

不知道為什麼就到了廚房,幾個廚子也早早起來,正準備早飯,看到我,都很驚訝。

洗手,叫廚子和了面,再抻成細絲,我自己切了白菜,在鍋中加了蔥熗炒了一下,再放入白菜,炒好盛出一半,餘下的加湯,水沸了下面,面將好時,把早盛出的菜放進入。

這是三百年後,我最喜歡吃的面,老媽常做給我吃,我也偶爾做給自己吃。

一旁的廚子有些傻眼,大約是沒見過這樣簡單甚至簡陋的食物吧,我也不在意,面好了就盛出一碗,端了回到屋子裡。

胤禛已經醒了,坐在暖炕上,見我進來才問:「這麼早,你去了哪裡?」

「昨天你生日,之前我不知道,現在,算為你補過生日吧。」我說,將面放在小几上。

「你親手做的?」胤禛看了看那碗和他平時吃的完全不同的面,似乎愣了,「你起這麼早,就是做這個?我不是說,我最討厭……」

我沒有等他說完,就乾脆的伸手去端面碗,他不吃,我卻還想吃呢,只是,手還沒碰到碗邊,就被胤禛隔開了。

沒見過他這樣吃過東西,很快,很急,一碗過後,居然又盛了一碗……

這天他回來,帶了一樣東西給我,小小的錦盒,裡面有一對紫檀木梳,一隻梳子上刻著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另一隻上卻刻了並蒂的蓮花,兩隻梳子都穿了墜子,墜子是小巧黃玉,雕琢成木瓜的形狀,細看時,上面卻刻著字。

禛、婉,兩個字落入眼中時,帶來的卻是濃濃的惆悵。胤禛的心意我不是不懂,只是,太遲了。

我等的機會,在十一月終於來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良妃在一個漫天飄著鵝毛大雪的夜裡,驟然薨逝。當時,康熙正住在暢春園,自然,胤禛也留在竹子院。

那天夜裡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院子廊下掛著幾盞大燈籠,燭光讓漫天的雪花都籠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哄睡了月華,胤禛仍舊坐在暖炕上看他永遠也看不完的書,我卻一個人倚在窗前,痴痴的遙望著悠遠的黑夜。

胤禛的一個貼身小太監匆匆來了,雪大,帽子上白了厚厚的一層,居然也顧不上打掃,就徑直到了暖炕前。

「這是幹什麼?」隨著人進來的冷氣讓我哆嗦了一下,胤禛也彷彿有感般抬頭,不悅的問道。

「回主子,宮裡的消息剛到,說是良妃娘娘薨了。」進來的人說:「這會皇上也知道了消息,只怕馬上要回宮了。」

我微微搖了搖,有些站立不穩,良妃,說的是良妃嗎?她身子雖一貫不好,可又怎麼會,就這樣去了呢?

眼前居然就浮現出了那神情淡然的女子,柳眉如煙,眼眸似水,皮膚白皙,眼波卻平靜淡漠到絕望。

過去我就常想,這樣的人兒,原本就該不食煙火,飄渺如仙,畢竟,這世界於她來說,實在是太污濁了,就此離去,未嘗不好,只是,胤禩呢?他能這樣想嗎?以他的性子,凡事隱忍不發,這次,還不知要把自己逼成什麼樣子?

「夜深了,外面又冷,明天我叫人再送塊好皮子來給你做大衣裳,也更暖和些,現在,早些睡吧,我進宮去看看。」在我發獃的時候,胤禛已經穿好了外面的衣衫,準備進宮。

「下大雪,夜裡路滑,還是別騎馬了。」我收攝心神,往外看了看,風雪依舊,於是我習慣的叮囑了胤禛一句。

話一出口,自己難免都愣了一下。

「好,你也早點睡。」胤禛走過來幾步,卻又停住,只用很低柔的聲音說,「這幾天怕都不得空過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凡事別鑽牛角尖。」

見我點頭,他才疾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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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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