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煉妖

飢腸轆轆的六丑速度極快，片晌便回到了出洞最後處彎壁，它略略側耳，確定洞口附近再無其他動靜，這才復又拔足朝洞口奔去。

作為妖獸，六醜比其他妖族唯一的優勢也許就是這遠超其他的耳力了，非但能聽極遠，而且傾心細聽下還能分辨各種細瑣聲響，亦不知是否究竟天生，還是拜兩兩贅耳所賜。

來到洞口，首先所見的便是巨猢猻狼炎那碩大的頭顱，頸項被生生折斷，似是外力朝外拉扯所致，而就在洞外空地上更是血肉模糊，數十妖獸屍骸橫豎七八，伴著碎肉殘肢躺了滿地。

月已逝，天未明，被梅山霧瘴籠罩下根本看不出天時，只能依稀辨凌晨光景，六丑略一思索便即明白，這必是被狼炎屍骸血腥吸引的妖獸混戰所致，血月消散之後，未死的妖獸清醒過來紛紛離去，其他躲藏的妖獸尚未出門覓食，機緣巧合之下，給予了它如此大的饋禮。

這許多妖獸，留下的妖丹又豈少得了？

六丑頓時大喜，朝著洞口狼撲而至，半途將那狼炎頭顱隨意踢開，跟著便鑽出了洞口，稍加辨認，立刻朝著最大的那具熊屍撲去。

此屍骸雄壯異常，毛色黑亮，兩隻獠牙斷茬看起來也是威風煞爽，至少已達結丹境界，甚至化形也未可知。

六丑撲上屍骸，二話不說便是一口咬下，頓時撕扯出好大一塊血肉，放肆咀嚼，可就在這口血肉剛剛入口的同時，它腦中猛然一動，隱約間已有個聲音響了起來。

或者是聲音，或者只是六丑的一個念頭，究竟如何不可而知，但當六丑驚詫中下意識將注意力集中在那物上之時，卻有一物在他腦中陡然變大，迅速清晰起來。

存於六丑腦海，亦或它意識中那物，竟然是個古色古香的六棱葫蘆，祥雲繚繞，端端然飄凌，上書大字，恍如天外之物，又似天生天養，竟一時間讓六丑的心神沒來由的模糊起來……

似乎……能入……心底那聲響模模糊糊的出現，提醒著六丑，連它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而來，然而就是如此這般下，六丑竟鬼使神差的按照那聲音的提醒，心頭默默念了一聲：

「入！」

一切瞬間變得不再平凡，一切故事也就此被徹底掀開，大衍天機的那一絲無常命數，在此揭幕……

※

薄霧晨曦中，梅山之外，一隻長達數十米的木獸已經邁開了長足，漸步進入到這一片霧瘴下的群山林海中。

木獸形如蜈蚣，軀幹若一段段小舟拼接，每段舟身擁有四足，舟身綴滿了鱗片狀的鐵甲，腹部更是一整片的鐵殼。蜈蚣木獸整體由堅木而制，銅扣相接，更有鐵索依次將側面的長足連成一體，動則皆動，木獸前端青銅鑄一人像浮雕，戈矛在手，怒目而視。

木獸共數十段，每段長不足一丈，每隔三段便有一節模樣不同，外殼上還書有一大纂黑字，謂之曰『墨』；此墨字標記的舟節整段渾圓，不設其他舟節那些載重倉屋，圓腹中還中不斷的咔噠、嘎吱作響，頂上煙囪時時白氣涌動，若是現代人觀看，必會認出這些便是木獸的動力裝置，由此舟節驅動，進而全身，牽引整隻木獸前行。

其餘舟節則負重累累，糧食器皿、兵戈物件皆有，每節都麻繩捆縛得猶如小山，足有百石之數。

木獸線條粗曠，看上去並不精細，但走動中卻穩如磐石，且行走于山路間如履平地，遇巨石草木皆無阻礙，整隻木獸背負的千餘石器物，便輕輕鬆鬆的運入了山中。

伴木獸而來的還有百餘人，除開寥寥盡數徒步，內中有麻衣草履者，額頭刻著黑墨塗染的『奴』記，亦有身披甲胃，手持刀盾的銳士，有腰挎長劍，衣袖招展的遊俠兒，更有背負弓箭，不斷前後探查的斥候獵手。

唯有最後兩段舟節中，有數人無需步行，而是搭乘木獸。

最後的舟節中，一個目光冷冽，滿頭蕭瑟花白的男人，正駐足眺望，凝視著獸頭前行的方向。

男子的髮髻雖已斑駁，然面容卻不蒼老，正值壯年，臉上帶著淡淡的煞氣，頗有不怒而威的氣勢，他凝視前路並不多言，但每有所動，整個隊伍立刻轉向變線，指揮得猶如臂使，號令無二。

另一舟節中則擺著具茶台，台旁兩人盤膝跪坐，盡數閉目，似外界全都與之無關。其間一人年逾五旬，生的方頭大耳赤眉善目，葛衣也敞開了許多，袒露出肥壯的胸膛，嘴角含笑，手中緩緩盤著段枯木，枯木周身晶瑩，看著便讓人心神安寧；而另一人則三十上下，身著褐色緊身長袍，背上一柄長劍颯爽英姿，加上那劍眉星目的華美俊朗，端的神仙風采，潘安容貌。

一行人漸行漸近，步入梅山的範疇之中。

※

模糊中，六丑就像穿過了一個溫熱的湯水，周身每一處都感受到了溫暖和濕熱，這種在陰冷梅山極為罕有的氣候，它在愕然間睜開眼，但瞥眼之後，心頭那愕然變得更為劇烈，甚至可以稱之為震撼。

出現在六丑面前的是一個庭院，它所處的正是這庭院的中央，四面牆上都有圓形的拱門，門后是一片片的黑色迷霧，依稀能看見屋宇的痕迹，也不知後面究竟多大多深，又有何物存在。

六丑的腳下是一片青石鋪就的石面，而就在它身旁，則是一座斑斕古怪的寶鼎，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再無他物存在。

懷著濃烈的好奇，六丑退後兩步開始打量這座寶鼎，只是繞了半圈，頓時和剛才意識中的物件聯繫到了一起——確實，這寶鼎和意識中那六棱葫蘆極為類似，雖不盡然，卻大致能看出其間輪廓幾乎無二，寶鼎周身繚繞著淡淡的光暈，流蘇般淌動，就似溪流般由鼎底盤旋而上，周而復始，最終回到鼎嘴之中。

一切好似夢境，又如幻覺，讓六丑心中生出無比的迷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醒是夢，身在何處，只有那寶鼎不知如何傳來的淡淡溫暖感，讓六丑心中安寧，並未慌張倉惶。

這種感覺，只有母猴才曾經帶給過六丑，應該是……血脈相連嗎？下意識間，它懵然伸出爪去，觸摸那迷幻般的鼎身……

遽然間，繚繞鼎身的流蘇光暈匯聚了起來，形成了三個碩大無比的古纂，筆飛龍蛇畫似刀斧，躍然出現在六丑眼前：

「壺中境！」

這是何物？此念頭在六丑腦中出現，但瞬間便被舊日記憶所取代，這段記憶中六丑曾經在無數書中見過類似的情節，或者橋段，無需言語，一切瞬間清楚。

鼎面流蘇荏苒，光暈幻變，三個大字消散聚合，重又形成了新的文字，逐一呈現：

「煉妖壺省而參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

「煉妖壺體損毀嚴重，壺靈丟失，靈元不足，急需靈元補綴，壺中境只可展開丹鼎域界，展開下一域界尚需靈元一千六百元彌芥……」

「煉妖壺損毀嚴重，靈元不足，自省中……」

「甲子壺……封印中……無法喚醒……

甲戌壺……封印中……無法使用……

甲申壺……封印中……無法使用……

甲午壺……封印中……無法使用……

甲辰壺……封印中……無法使用……

甲寅壺……三昧斝（JIA，發音同甲）……淬體靈藥……空置中……可以使用……」

「解封甲辰尚需靈元四十九元彌芥……」

「探知甲寅壺中已納熊羆妖獸，內含妖丹，可煉化填補壺中境，可煉化解封甲辰壺，可入甲寅壺三昧斝煉製淬體靈藥……請法旨。」

至此，那鼎，現在應該稱之為煉妖壺，表面的字跡便如凝固似的不再變動，只有三處隱隱閃爍，似在提醒：

填補壺中境……解封甲辰壺……煉製淬體靈藥……

六丑把爪從壺身拿開，自己瞬間消散，復放，字又重新出現，如此反覆幾次之後，六丑雖然對此物還未完全了結，但是它心中已經非常清楚，自己遇上了個不得了的奇物！

字跡閃爍中，六丑先是想要按照壺中所示填補或解封，但心稍一動，它卻選擇了煉製淬體靈藥，也不等它觸摸那壺身選擇，只是念頭打定，那字跡又倏然變化：

「謹遵法旨。」

「三昧斝煉化時間，須耗時一刻……」

字跡消失，隨後整個壺身上的光芒都縮回到了壺中，五彩斑斕的色彩在壺中開始翻湧，就如同開啟了某種化學反應，六丑此刻才看清壺身上還有圖案銘文，雲卷浪涌中有六面銅鏡似的光潔處，各有字跡，分別便是：

子、戌、申、午、辰、寅！

加上那甲字，便是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正是後世俗稱的六甲。

至於六甲代表如何，六丑卻是不知，但總覺得絕非凡物，暫時記在心中，等成妖後有機會去到人世，再找個學究來問問明白。

把不明白之事丟開，六丑開始忍著心頭的悸動，長舒口氣，結合起前世記憶中的橋段，對所能理解的事務開始歸納，探究總結：

「顧名思義，這應該是個能煉化妖物的器皿，我先前所觸那熊羆便被納入其中，藉此可以煉化我所需丹藥，亦可讓其吸收，重塑完整的煉妖壺，補全其能……不對，熊羆肉身內丹皆可煉製，但思其字意，似乎只有內丹才可吸收，補足煉妖壺本體所需的元靈？」

「嗯，定然如是，若此說當真，那狼炎妖獸的內丹消失也就能有所解釋，定是我觸摸內丹被煉妖壺吸入，它方才能於我體內蘇醒，由此可見此壺只可吸收死物妖丹妖核，對於活物卻是沒有功用……」

「這甲寅壺三昧斝煉製的靈藥看起來像是增強體魄所用，也不知其他被封各處又是何用……嗯，元彌芥應該是吸收妖丹靈元的單位，四十九元彌芥不知多少，若有其他妖丹的時候便試試，倘若能再解一壺，想必更有妙用……」

「差點忘卻，此物是如何到我體內，我又何時何地見過此物，有過異狀？難倒是天生天養……稍等，這東西我為何有些眼熟？」

「好似，好似在那裡見過……」

忽然間，六丑眼前陡然浮現一副尉畫面，便是那拍賣場中擺放的器皿物件，在自己撲向仇人引爆炸彈的時候，這些器皿便在身邊，隨同融入火海，而這當中一物，便和這寶鼎煉妖壺相差無幾！

唯一的區別，只是那器物大小隻若個酒瓶，質也古舊腐朽，斑斕鏽蝕，遠不及眼前所見的巨大嶄新，所以一時間竟然沒有想起。

這便是我穿越的因由么？籍以爆炸，和我融為一體，送我來到了這處世界？

胡思亂想中，一刻時間頃然便至，只聽叮叮脆響，從那壺嘴處湧出股濃郁白霧，霧中一刻指頭大小的丹丸在霧氣中翻滾，隨後掉落在地，同時壺身那寅字銅鏡下流蘇涌動，復又顯出一行字跡：

「固本丸，一品。」

六丑撿起丹丸打量，只見其色如凝脂香氣誘人，看不出有半點的危險，它又把丹丸放在鼻翼下嗅了嗅，最後仰起頭，將這丹丸扔進了口中。

剛剛入口，六丑尚未做出任何咀嚼的動作，這丹丸已自動消融成了一汪汁液，順著食道滾入了它腹中，甚至他舌尖的觸感還未回味，一股暖烘烘的熱力已經順著六丑的腹部湧出，洶湧無比的撲向了它的胸膛，稍稍迴旋，便朝著四肢百脈涌去。

在六丑的感應中，這股熱力的後續極為強勁，抵達遍布周身之後便開始不斷循環，但還未完成一個往複，熱浪就似發現了獵物的凶獸，猛然調頭，直朝它那斷腿處撲去，頃刻便如條巨大的火龍將整條腿包裹，熊熊烈焰不斷燒灼。

劇烈的疼痛瞬間從斷腿處傳來，六丑的感應中竟然莫名的看清了自己的周身，通體灰白透亮，但內中卻有無數的雜質，使得全身上下渾濁不清，斷腿處更是漆黑，而這股熱浪的迴旋往複，卻正在將體內的雜質燃燒逼出，一點點朝著體外移動。

煉體？

此念頭頓時出現在了六丑的腦中，它不假思索便坐在了地上，開始凝神守元，按照妖獸傳承的聚元記憶，開始吸收起了天地間的元氣，配合這熱浪火龍的淬鍊……

不知道過了多久，伴隨著轟然巨響，六丑方從入定中醒轉，遍識體內已經渾然，雖然仍舊是乳白渾濁的色彩，但那當中雜質盡除，通體純粹，宛如塊出生的玉器，剔透著華彩。

當清楚看見自己瘸腿復原時，平素難假顏色的六丑也滄然泣下，淚如泉湧，再接著便是四肢伏地仰天長嘯，連它自己都未曾想到，斷腿竟然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恢復了生機，讓它重新找到了存活的機緣。

這種感覺，遠遠超過了現代人偶中五百萬的感覺，或許只有那身患絕症已經萌生死意的人，聽到醫生告訴他『誤診』那一時刻，方可感受些許吧！

激動稍歇，六丑亦感受到了周身蘊含的力量，那瘦弱的軀體已經一去不返，雖然仍舊大小眼、雙贅耳，矮小丑陋，但它渾身上下的骨骸百脈都已醞釀十足，整個身軀充滿了難以言表的爆炸力和協調性，揮拳可開山劈石，疾行足規雨避雪，戰力昂然！

如此，才勉強算得上是力量，有了生存的根本！

「神仙！妖怪！我來了，這個世界，我來了……」

「我特么的妖怪，來了……」

六丑揚天狂笑，在此壺中世界肆無忌憚的宣洩自己的憤怒和情緒，癲狂如鬼！

《青玉案-翻天》

赤月悲歌生死路，

前如塵、飄零去。

今世污賤亦如土，

血夜聲慟，命途盡頭，

一轉金鱗舞。

舛息大衍宛夕暮，

漫天神佛鎮凡諸。

苟延殘存天不許。

菩提座前，三尺小妖，

揮棍起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