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玉皇后坐在太子床邊,太子如今的內殿里清清爽爽,半點繁華墜飾也無,一架厚重的高大屏風分割開內室,楠木龍紋,半透的白紗,上面水墨暈染的萬里江山呼之欲出的湖光山色,令人望之心潮起伏。
壁上寶劍厚重古樸,玉皇后皺著眉,目光落在牆邊几案上烏鐵架上的一架鐵胎弓上,秀眉幾乎當場扭了個疙瘩,和蕭宏如出一轍的鳳眸透出些厭惡的光來
「我兒,怎麼把這麼血氣的東西放在寢殿里?冬雨,著人舀出去」
太子靠在床頭的軟墊上,長發如稠落在雪白的厚鍛夾細棉羊絨寢衣上,熠熠生輝,他的膚色恢復到了細膩的象牙白,朱唇卻變成淡淡的水粉色,氣血仍虧,精氣神兒照從前差得遠,烏黑的眉眼帶著明顯的倦怠慵懶,時常就像張不開眼睛一般的微微看過來,令人捕捉不到他實在的目光,也越加捕捉不到他的心思。
不過,倒少了從前那種沉甸甸的威壓,平添了風流。
只是冬雨不傻,太子怎麼不一樣了,也還是條龍,不會變成了只隨意戲弄的小貓。他越是漫不經心的時候,他就越是要頭腦清醒。
冬雨沒動,微笑道
「娘娘說的可是射月寶弓?」
福泉兒臉皮一抖,心想你個小不要命的,居然敢公然抗拒娘娘的命令?剛想出言叫訓一二,鬼使神差的一回頭,正對上太子微微看過來的眼,愈加不見底兒的眼瞳里,含著審視鋒利得跟刀鋒一般,福泉兒心中一涼,張開的嘴巴重新閉上了。
玉皇后納悶的看看裝死的福泉兒,不好意思以皇后之尊苛責一個太監,遂哼了一聲
「還不舀走?」
太子一笑,伸手握住玉皇后的手掌
「母后,那是太祖爺心上的物件兒,兒臣擺在這裡,圖個安心」
玉皇后輕輕的挑起眉
「安心,你想安心還不容易?趕緊把人從內閣撤了,這都鬧成什麼樣子了」
福泉兒眼見太子眸色一沉,瞬間露出些不悅,然後才彎唇笑起
「母后,您別操心這些有的沒的,兒子知道分寸」
玉皇后毫無察覺,滿臉惱意的繼續數落
「太傅也不知道天天都在幹什麼,由得你胡鬧!你是東臨的儲君,鎮日里做事豈能如此荒唐?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倒好,為了追一個....」
玉皇后精緻的臉皺了皺
「算了,這個事我也不想再說,你快把人撤回來,把江南的銀子趕快發下去」
蕭宏默不作聲,玉皇後端來一碗燕窩冰糖,餵給蕭宏
「皇上也由你胡鬧,竟然就把他封了侯,封侯就封侯了,也好,日後賜他個宅子,日日有些俸祿,咱們也算仁至義盡了,你既然納了冬梅,就好好待她,日後登基了,封她個寶林,美人什麼的,也算她用心服侍的獎賞」
蕭宏咽下口中甜膩的東西,淡淡的說
「母后說的是,不過兒子最近不能縱情,也忙了些,怕是冷落了她」
玉皇后嘆了口氣
「要按本宮的意思,把燕十九送走,也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你這孩子太任性了!章首輔三朝老臣,難道還不曉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你父皇尚且對他和顏悅色,你怎麼能如此對他」
蕭宏小心翼翼的收斂身上的怒氣,垂下眼睛,玉皇后看了看他,隨意道
「你身子也虛,日後就少去議政殿吧,好好將養」
抿了抿烏黑的發,玉皇後站起身來
「母后就先回去了,來人,著梅侍人前來伺候」
本來一言不發的太子突然出聲
「不必,孤有些事情要和陸其為談,冬雨,宣陸侍讀即刻入宮」
玉皇后回過身,兩人烏黑的鳳眼對視半晌,玉皇后慢慢的說
「母后是為了你」
蕭宏疲倦的閉了閉眼睛,心中升起一種無力感,平淡回道
「兒子同樣是為了娘」
陸其為來的時候,眼睛還腫著,進殿的時候站在門外恭恭敬敬的整了整儀態,低頭緩緩趨近,在屏風外跪地,恭恭敬敬的叩首
「臣,陸其為見過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蕭宏閉著眼睛靠在軟墊上
「賬算得怎麼樣了?」
陸其為咬了咬嘴唇
「微臣罪該萬死!」
蕭宏緩緩的張開眼睛,他床上的帳子已經換了,梨花飛雪一般的蟬翼白紗帳,被大氣的栗色雕花床襯著,乾淨的出奇,四邊垂著黃金簾鉤各一對,精美的花鳥圖,細膩逼真,栩栩如生。
這裡每一樣東西都價值連城,可是他覺得自己窮得要命,各處都在要錢,層層盤剝的居然是朝廷播下的府庫國稅,確確實實的民脂民膏。
他們張著嘴拚命地咀嚼著,也不怕撐死,蕭宏現在幾乎能聽見他們敲骨吸髓,喝血吃肉的扎扎聲。清晰的,紛亂的,連成一片。
冬雨驚呼一聲
「爺!」
蕭宏伏在床邊乾嘔了幾聲,疲倦的扯過冬雨手裡的帕子,略顯粗暴的擦了擦嘴,盯著床帳,陸其為在屏風外心驚肉跳,哆哆嗦嗦
「殿下萬要保重身體」
蕭宏心想,是我將事情想得太容易了。腦中亂糟糟的,一時也沒個頭緒,憋屈萬分,可憑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眼淚豈是能掉的?再說他身後站著無數人呢,看熱鬧的,作對的,還有追隨的,路都走了,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沒法兒再回頭了。
都說帝王路是白骨鋪就,六親背離,朋友散盡,孤家寡人,可不是初現端倪?
蕭宏極慢的眨了眨眼,道
「陸其為,走進來讓孤瞧瞧」
陸其為依言而起,恭恭敬敬的低頭走進,蕭宏偏頭看了看他,這孩子幾天不見,瘦得的肩都支住了衣服,就知道他是個清透耿直的性子,當年在一潭渾水的江南就那麼懸樑了,不曉得要有多絕望。
蕭宏道
「陸其為瘦了」
陸其為吸了下鼻子,感激涕零的抬起頭來,原來還算豐潤的臉頰,瘦得貼了進去,一雙眼睛越發大了,臉色蠟黃
「臣罪該萬死!」
蕭宏把眼中的熱淚咽下
「其為,江南的銀子拖不得了,再拖下去,江南的百姓要受苦了」
陸其為忍不住嗚咽了幾聲,跪在地上,啞著嗓子道
」臣罪該萬死!「
隱隱有眼淚浸濕了蕭宏眼角烏黑的長睫
「陸愛卿,擎天從來不容易,委屈你了」
當日下午,陸其為被太子貶黜,丟了東宮侍讀得身份。回到家,陸老爺暴跳如雷,鼓棒交加將他打到吐血,若不是陸其浩和陸母拚死攔著,怕是當時小命都會沒了。
可就這麼著,陸老爺也沒放過他,硬是叫人抬著他將他扔到門外,說從此,陸家沒有這號人。
就這麼著,陸其為孤零零的躺在門板上,瞪著天空,身上疼痛欲死,心中就更別提了。
方北林得到消息,飛馬趕到的時候,陸其為已經發起高熱,眼神都渙散了,不曉得為什麼,他從門板上爬下來,一路爬著向前,冰冷的地面上拖了一道血線,鮮艷奪目。
看的方北林心都顫了。
當下翻身下馬,脫下披風,把人小心翼翼的裹了,抱在胸前,試探的喚道
「其為?其為?」
陸其為緊閉著眼,一聲不應。一個黑衣侍從縱馬到跟前
「方侍讀,爺已經遣了名醫到茗河小院,還是快帶陸大人回去吧」
方北林臉色極差的瞪了他一眼,扯著馬韁,在原地轉了幾圈,走投無路,最後還是一咬牙,縱馬去了太子安排人給他找的茗河小院。
蕭宏與貪腐的第一次交鋒就這樣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