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番外:一蓑煙雨任平生
墨痕乘醉灑桃花,石上斑紋爛若霞。
不知是誰將小老兒醉酒後的一時孟浪,因緣巧合下造就而成的意外,傳成了洒脫翩然的詩酒仙跡。
小老兒不過是個普通葯童,不修成仙道,不煉駐顏丹,若非那一場松下相邂,大抵絕不會和長生有緣。
那天藥師在殿中會客,童子採藥深山,日頭漸盛,於松下乘涼偷懶,而那人就從山間雜亂無章的蓬草中鑽出來,一襲洒脫白衣染上灰塵枯葉,少數還被勾出許多絲來,顯得凌亂不堪。
面上蘊含溫雅笑意,氣質里卻有著難以磨滅的堅刻銳氣,如他佩戴的那柄長劍一般,勢不可當的睥睨。
但他似乎並未注意到自己的氣質會令一個陌生幼小的童子害怕,擺手爽朗笑道:「我迷路了,能遇見你真好,小童子,我正好向你打聽個事兒,我兄長最近是不是常常到你們這來?」
藥師沉溺窺探天衍氣運,尋求長生不老,而他的那位兄長似乎也對此道十分感興趣,他對此憂心不已,表明要讓我做『姦細』留意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
雖然他表面上那副洒脫無拘,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憂心,可看在他每每前來都帶好吃的點心的份上,幫他似乎也沒什麼要緊?
反正藥師大人只會讓我採藥,真正研究的書籍全然不會讓我觸及,能告訴他的事情有限,他卻仍來得勤快,樂此不疲。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來的?」躲在葯山頂上,一邊啃著點心,一邊欣賞天邊的西沉日落:「你雖然讓我打聽藥師他們的事,可我打聽不出來,你好像也沒那麼在意。」
他哂笑一聲:「我很在意啊,但將自己的在意表現出來,被人看透的話,就太遜了,而且如果只有完全知道對方的計劃,才能制定攻防戰略的話,那我也太沒用了點。」
身為主帥將軍,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自己先行泄氣,連打頭陣的人都沒動力了,低下的人豈有幹勁?只等著繳械投降吧!
……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個人將所有的一切抗在肩上,不聲不響。
「小童子,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嗎?」那天他將一本修鍊武功內力的秘籍交到我手裡,這般問道。
我答:「整日拘在葯山上,都要煩死了,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噗嗤,」他掩唇輕笑,似乎是在嘲笑我的天真,但很快就收斂了表情,無比真誠的望著我:「我只是覺得,很久沒聽到這麼單純的想法了,意外而已,沒有嘲笑的意思。」
「或者說,任何人的夢想都不應該被嘲笑,去看看世界的模樣啊,真好,踏山海萬千,游白虹銀漣,其實我也很想,但我,做不到,所以……」
「我做不到的,希望你能代我做到,我看不見的,希望你能替我見證。」
當時的我懵懵懂懂,卻堅持著我們的約定,轉眼已過百年,我方明白,世間有超然之人,超然之事,一個人站定駐足,便是一個時代的里程碑。
換得河清海晏太平天下,而他自己甘願無聲落寞,於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
凜冬風冽,霧靄籠罩了整個穎都城,天氣原因,昭帝特下令休沐。
昭國冬季來得狠,去得也快,難得有機會休息,便幾乎都貓在家裡過一年中最難捱的幾天。
彼時,戶部大人卻趁著霧濃出門至郊外遠山上,那幾座空落落連碑文都沒有的孤冢。
「我來,祭奠你們了,彥初、彥一、彥……」戶部大人目光溫柔,一一喚出那些早已逝去人的名字。
而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記得他們名字的,也只有戶部大人一個了。
「陛下看得嚴,動手狠,竟真的將你們存在過的痕迹消除得一乾二淨,連給你們祭拜,都要挑這種能見度很低的惡劣環境,可以不被陛下的眼線捕捉的日子。」
「說來慚愧,人老了,記性也不好了,哪怕記得你們的名字,對你們的模樣印象,也模糊了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傷春悲秋的多了,突然有些明白,人活這一遭,似乎就是用來被遺忘的,你們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作為陛下面前不能有姓名的人,我似乎,已經看開了。」
這條漫長的人生旅途,身邊的人走了又散,又不斷的與新人相逢,那麼生命的盡頭,最後留下的會是什麼?
沒有答案。
作為天地間渺小一粟,似乎也並非必須要找到確切的答案。
「老夫當年受任於先帝,看管協助陛下,治理昭國,兢兢業業不敢有誤,這是老夫的堅持和信念,無論發生什麼,今後也必然會繼續這般前行。」
「你們皆是因老夫,才被陛下陷害至死,老夫愧對你們,卻不會因此動搖老夫的信念,其餘的,待幾年後老夫下去陪你們后,再行賠罪。」
戶部大人望著墳冢旁凝結的霧凇,忽而一笑,可緊接著涼氣入體,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
「還說什麼信念可否戰勝時光……這種答案,連提出這句話的我都不知道啊。」
但至少,堅守的約定和信念,他做到了,剩下的便交給時光去評判。
老邁的身軀轉身又沒入奶白的濃霧中,覆雪上留下的一連串腳印,也在後續的降雪中完全淹沒。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不負初心,莫失莫忘啊。
……
三月里的桃花盛開,甜蜜的花香瀰漫在道門的這片桃源鄉中,村子里的許多少女採集起桃花瓣,釀成腌制桃花。
「嘻嘻,褚渙師叔,你看這個花環好看么?」一個少女笑眯眯的捧著桃花編織的花環,跑到褚渙面前。
褚渙輕輕一笑,慵懶的呷了口他的鎏金暗紫煙嘴:「好看。」
「嘻嘻,褚渙師叔能戴上嗎?」
褚渙怔了怔,卻沒有拒絕,即便已經成為道門裡除安期師祖外,輩分最高的人了,可他的容貌一如往昔般年輕。
粉嫩的桃花襯托著他的艷麗,褚渙難得好心情的抿翹唇角:「我好看么?戴上會像小姑娘嗎?」
少女連連搖頭:「完全不會!褚師叔無論過多少年都還是那麼好看帥氣!和新掌門非華掌門站一起,就像同齡人一樣,甚至比掌門還顯年輕!」
褚渙嗤笑出聲:「這倒是真的,玄曄為了門內的事焦頭爛額,手忙腳亂的,活該顯老。」雖然因為玄曄總不能很好的接手門內事物,也沒少挨他的揍。
玄曄的憔悴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來自褚渙,但這並不能引起褚渙的憐憫,反而愈發幸災樂禍。
「他啊,跟玄非子師兄一樣的古板,卻偏偏沒有師兄的聰明,反倒是他的兩個師弟,精明得跟猴子似得,三人一起共事那麼久,也沒見玄曄學上幾分,真是要命,想當初……」
褚渙笑容逐漸凝固,想當初……他和玄非子、瀾衣師姐一起的時候,他處於的,或許就是玄曄的這種境地。
並非是他不突出,而是另外兩個人,太優秀。
對於瀾衣師姐,他並非沒有戀慕,只是看到她和師兄在一起的樣子太般配,選擇了主動默默退出,誰成想一個白痴選擇了遵循他的無情劍道,一個選擇了成全,折身離去。
褚渙很不理解,明明可以執手相伴一生的人,偏偏選擇了江湖不見。
為了成全對方的理想堅持?
開什麼玩笑!
放棄自我的意願,他做不到,所以他擇定了以自我為中心的道心,和玄非子針鋒相對,不停的去尋找消失的瀾衣師姐的下落。
但來遲了,始終是來遲了。
在歐不落將玄非子和魏依瀾的骨灰送回道門的時候,褚渙驚訝——獃滯——再到擠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來。
「我早就覺得,他們兩個該在一起,果然啊。」
即便這種方式,委實令他不知所措。
有些人啊,無論再怎麼追尋,再如何奢望,都不會回來了。
仿若當初真正的青蔥年少時光,三人把臂同歡的瀟洒恣意,一去不回頭。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
冷予第一眼見到藺靜允的時候,便知道她是自己的報復對象,想辦法接近她,進行他的報復計劃,可還不等他開始動手,藺靜允卻率先為難起了他。
即便和計劃的不一樣,冷予還是提起精神,嚴陣以待,一步步的誘她入網。
可料不到的是,騙情也將自己的真情騙了進去。
一邊是籌謀已久的復仇,一邊是天真爛漫的她。
他開始心疼她,不想傷害她了,可若不繼續騙她,接下來的復仇又要如何展開?
夾在兩者之間,冷予突然覺得,自己才是最多余的一個。
沒有自己,她能過得很好,而他的親生父親,也早就把他當成不存在了吧。
涼夜如水,濯洗萬物,粼粼湖光倒映夜色。
身上拴著沉重的石頭,逐漸往湖中心浸沒,忽然,身後傳來藺靜允疑惑的聲音:「冷先生,你是在洗澡嗎?」
冷予足下一頓,僵硬的轉身看著蹲在湖畔,雙手托腮盯著他的藺靜允。
「……公主不是睡了嗎?」
藺靜允輕哼:「本公主本來是睡覺了,可想到某人沒有例行在睡前給我捏背揉肩,睡不踏實,便出來找某人了,所以,你還要在水裡呆到什麼時候,不上來伺候本公主嘛!」
冷予一時無法解釋,難不成要他直白的說自己準備與世長辭?
猶豫間,突然腳下一滑,栽進水裡。
「冷予!」看到人淹沒在水裡,藺靜允睜大眼睛,也縱身跳入水中。
冷予心中一跳,慌亂間想將她托出水面到岸上去,可她死死的抱住他,根本分不開。
無奈之下,他只好迅速將綁在身上的石頭解開,帶著她游回去。
「公主,已經沒事了,可以放開在下了。」
「我不要!」藺靜允哼聲道,語氣裡帶著濃濃的哭腔:「我早看出來你狀態不對勁,可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如果我不來,明天我看到的是不是就一具屍體了!」
「混蛋,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放棄自己啊,哪怕不為自己活著……本公主也命令你為我活下去!」
「唔……」
冷予感到濃濃的不可思議,她貴為公主,卻主動吻了他,他也情不自禁的給予了回應,一切水到渠成。
花開花落花無悔,緣來緣去緣如水。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該如何取捨。
去他的恩怨情仇,去他的報復計劃,他一廂情願的所作所為,贏來了一個她,還有什麼好怨恨的?
一不小心陷入偏執里,還好有人來提醒他要抬頭看,綺麗夢幻的星河,點點碎光如許,存在即意義。
而此刻他的全部星芒,都落在了眼前她的眸子里。
「盯著本公主幹嘛,還不快點抱我回去!」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身軀,藺靜允的小臉兒被凍的青紫:「還有,你剛剛佔了本公主的便宜,還想不負責?」
「怎麼會。」冷予微怔,隨即聽話的把她帶回去。
「哼,算你識相,告訴你,今後我往東,你不準往西,我要你燉肉,你不許吃雞!還有……」
一連串喋喋不休下來,藺靜允終於停下來,望著他一成不變的笑臉,遲疑道:「我這是不是太欺負你了?」
「怎麼會,如果公主實在過意不去,就讓我從別的地方欺負回來。」
「你……」湊流氓!
藺靜允癟癟嘴:「休想,本公主就是要欺負你一輩子,你可願意?」
「當然願意,我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