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從未嫌棄
江宇珩又看了幾眼那塊玉佩,然後默默地閉上眼睛。
他的手指無意間落在琴弦之上,琴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悲鳴。
當年,江叔叔將他從皇宮裡帶出來的時候,隨手順走了這塊玉佩,為的是有朝一日,讓他找回自己的身份,給母親報仇。
他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他知道,這個王朝,必須要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最好的代價,莫過於易主。
「朝兒,你現在都知道了,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江宇珩終於睜開眼睛,苦澀地一笑。
那天,陸朝把他請到宮裡來,給他看了這些年他搜集的情報。
很多,很詳實,一般皇帝見了這麼多情報,肯定不是把他當敵國探子就是當亂臣賊子了。
然而,陸朝的態度很平靜,他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瞞著他。
江宇珩沒有告訴他,而是讓他自己去查。
「這些年,我教了你很多東西,現在該讓我看看你學得怎麼樣了。順著這條線索抽絲剝繭,你就會知道所有真相。」
他淡笑著看著他,目光像是一個渴望弟子成才的先生。
「江伯伯,你等著,我一定會查出來,我希望到時候你不要否認。」
「絕不否認。」
現在,他真的查出來了,他很欣慰。
本以為養父母死後,便再也沒有人能說出他的身世。
這個陸朝,確實是個帝王的料。
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陸朝,目光里滿是讚許。
半年的時間裡,少年的個頭長得更高了,他負手在他面前站著,居高臨下,稚氣尚存的眉宇間已經有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沉。
「我們是兄弟。」
陸朝的拳頭握緊,聲音低沉,隨著他每一個字的吐出,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著。
激動是因為手足在世的驚喜還是被欺騙的疼痛,他已經說不清楚。
江宇珩微微笑了笑,眉目不驚:「沒錯,我們是兄弟。「
他不說這句還好,一說,陸朝壓抑的痛苦瞬間爆發,他平靜冷肅的臉此刻也扭曲起來。
「兄弟?你說我們是兄弟?這麼多年了,我一個人,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你明明知道我存在,卻從來不肯來認我。「
陸朝很聰明,他推測,在太平村的時候,江宇珩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會用各種方式保護他,試探他,甚至利用他。
他讓他學他的字體,其實也是為了以後方便偽造他的書信,竊取情報,否則,很難解釋他任天眼少主這一年裡,長纓軍機密為什麼泄露了那麼多。
「金軍圍城的時候,我一個人孤軍奮戰,我以為這個王朝就要亡在我的手裡,那個時候,你也不肯告訴我,哪怕你讓我知道,我還有一個兄弟活著,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死,不至於在城頭左右為難。「
漫天的硝煙里,少年幾次都想放棄,但是他一想到整個大梁的擔子只有他能挑的時候,他便又咬牙堅持了下來。
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幾乎麻木,疼痛,迷茫,好像都消失殆盡。
他就是一個人形的戰爭機器,木然地做著一切動作。
生不能,死不能,背負的沉重,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你為什麼現在才出現?你要是早點兒出現,我也不會被逼上這個位子。其實,做皇帝一點兒都不好玩。「
從小到大,他一直被教育要以天下為己任,可是誰曾想過,他只是想有個溫暖的家,有個可以愛的人。
坐上龍椅的半年時間裡,他的鐵血手腕不但震懾了群臣,也震懾了鄰邦,但是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往後的無數個歲月里,他都將與奏摺為伴,與數不清的勾心鬥角為伴。
他累,但是不敢說累。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這個大梁,本來應該是你的。」
陸朝越說越激動,漸漸的,有些泣不成聲。
江宇珩看著他,忽然覺得,這還只是個孩子,他縱然再神通廣大,也只是個孩子。
心底的一絲柔軟被觸動,他剛想說些什麼。
「皇兄!「
陸朝忽然忍著哭泣,輕輕喚了一聲。
江宇珩終於再也坐不下去,起身,一把抱住了陸朝。
「皇兄,你不要走好嗎?「
在江宇珩的密信里,他已經看出他生出了退意。
大仇得報,當年用毒藥迫使先帝發瘋殺了他母親的夜國人金國人都已經得到了懲罰,這江山,不要也罷。
江宇珩不說話。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回頭了。
「三年,我就要三年?「陸朝哽咽著道。
三年後他十七歲,已經有足夠的力量挑起大梁的擔子了。
陸朝見他緊鎖眉頭,依舊默不作聲,以為他不願意,又退一步道:」那一年,一年總行了吧?「
江宇珩依舊沒有回答,而是放開了他,重新坐下來。
手指落在弦上,泠泠如流水。
」朝兒,該教你的我都教你了。「
江宇珩幽幽地道。
「不夠,遠遠不夠!」
陸朝咬著牙,極力地壓抑著情緒,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皇兄,我從小便知道我的責任,我也知道,我該長成什麼樣子,但是,從來沒有人問我,願不願意長成這個樣子,從來沒有。「
他頓了頓,望向外面的天空。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被阿嬈扔在市井裡磨練,見識了當官的驕橫,也見識了百姓的疾苦,他想把這個國家管理好,但是有時候,他一回到香鋪,又會想起當初田園一般的生活。
「你知道嗎?當我知道,我還有一個哥哥存活在世上的時候,我都快高興瘋了,我跟楚寧說,只要你肯認我這個弟弟,我不但不會治你的罪,還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就算你想要皇位,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你。但是你呢?你就是不肯承認,我知道,在你的眼裡,大梁皇族的血比什麼都臟,你恨和它有關的一切。「
江宇珩的手指忽然定住,他垂下目光,看著手裡的琴。
眼前的琴弦一根根模糊起來,最後出現了那個人的臉。
朝兒,我不是嫌棄你,我只是,不想再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