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智極不壽

第5章 智極不壽

嬴祝面色陰鬱,哪怕他現在是這萬乘帝國的天子,哪怕他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之人,可他仍然不快活。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個天子只有頭銜沒有實權,只有地位沒有力量。

斜斜看了一眼自己車右,為他駕馭著天子之車的是大將軍,這是個高大健碩穩重如山的中年男子,雖然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滿活力。

他對故烈武皇帝忠心耿耿,乃是烈武帝的託孤五臣之一,手掌天下兵權,控制著大秦五十萬甲士。

在這咸陽城附近二十餘萬精銳中,他控制了絕大多數。

嬴祝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目光從大將軍身上移開,看向前方的一輛駟馬高蓋之車。

此車為御輦之引導,上面由車騎將軍為御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位同乘車上。

大將軍、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再加上大宗正,是烈武帝最後欽命的託孤大臣,他們才是如今天下權勢最盛者。

兵權、財權、法權,甚至宗室之權,盡皆在他們手中。

嬴祝一想到這,心裡就很不快活。

他並不是烈武帝託付給這五位大臣的太子。烈武帝駕崩,太子少帝即位,可是僅僅過了六年,年僅十六歲的少帝又崩。五位託孤大臣被迫無奈,於烈武帝子孫中,選了他這個並不受寵的孫子濟王嬴祝繼位。

關於少帝的死,嬴祝心中,還有些猜疑。

他身邊駕車的大將軍突然輕輕咳了一聲,嬴祝幾乎是本能地坐正身軀,目光也從幾位大臣身上移開,轉到了兩邊的人群身上。

他開口了:「停車。」

大將軍愣了一下,卻沒有停車,回頭看了嬴祝一眼:「陛下何意?」

「朕欲見一見京中父老。」嬴祝說道。

京城之中的風突然變得熾熱起來。

大將軍曹猛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據說這雙眼睛極肖其異母兄曹無疾,而曹無疾是咸陽城裡最著名的美男子,哪怕已經死去了近三十年,仍然有無數咸陽城的女人對他念念不忘。

但此時,嬴祝覺得這雙眼睛有些可怕。

「這不合規矩。」曹猛緩緩說道。

「朕的天下,朕的話就是規矩。」挺著腰桿的嬴祝也緩緩說道。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狂躁。

這句話,曹猛很熟悉。

去世了的烈武先帝,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每當有臣子以祖宗之法或者朝廷規矩來進諫的時候,烈武先帝就會說「朕的天下,朕的話就是規矩」。

想到這,曹猛微笑起來:「那就如陛下所願。」

御輦停了下來,但是並沒有通知前面的車駕,於是皇帝的儀仗就被分成了兩部,一部繼續前行,另一部則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嬴祝下了御輦,緩步走在咸陽城的御街上。

這條被稱為「朱雀街」的御街,長十里,寬三十丈,每日有幾百名兵卒養護,今日郊祭,更是早就鋪上了紅土、灑好清水。

御街兩旁,種著桑、榆、樺等高大喬木,還有鳳仙、牽牛、杜鵑等花草。

那些圍觀的百姓,就被這些植物隔開。

見到嬴祝出來,百姓紛紛躬身施禮。

嬴祝傲然而立,對這深揖之禮泰然自若。他微微回頭,看了大將軍曹猛一眼:「京中父老生計不易,大將軍,傳朕的旨意,每戶賜絹二匹、酒一壇、肉五斤。」

沒有等大將軍曹猛回答,周圍的百姓已經歡呼起來。

嬴祝微微揚著下巴,看向曹猛,但曹猛的表情里,他看不出什麼來。

曹猛露出若有若無的笑:「陛下仁德。」

嬴祝微微鬆了口氣。

他移開目光,又看向百姓。

這些是他的子民,也將是他在京城中的支持者。

人群中的一雙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嬴祝向那雙眼睛的主人看去,與虎乳兒目光相對。

虎乳兒並沒有彎腰行禮,也沒有象別人一樣歡呼,他只是靜靜站在那兒,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嬴祝,大秦國的新任天子。

兩人目光相對,虎乳兒也沒有移開眼神。嬴祝覺得這個少年膽子忒大,面對自己的天子威嚴也敢如此。

虎乳兒卻不知心中所想為何。

兩人的目光相對時間並不長,很快,嬴祝回到自己的輦車上,繼續他的行程。

虎乳兒則繼續跟在陳殤之後。

「這位新的天子倒是會做人情,許了百姓酒肉絹帛,這下子咸陽城裡的百姓都高興了。」戚虎話多,邊走邊感嘆道。

「裝什麼傻。」俞龍白了他一眼。

陳殤咧開嘴笑了,李果卻在旁皺著眉思。

虎乳兒也在笑。

「小子,你笑什麼,傻笑么?」戚虎瞪著他問。

「笑你說假話。」

「乃翁我哪裡說了假話!」

「反正我覺得你說了假話。」虎乳兒不急不徐地說。

戚虎捶了虎乳兒一拳,虎乳兒揉了揉他捶的地方,嘿嘿又笑了起來。

這一拳捶得根本不重,至少虎乳兒沒有從這一拳中感受到什麼惡意。

只不過虎乳兒還不太適應這種表達親熱的方式,因此稍稍離戚虎更遠了些。

「還沒有想明白么?」俞龍望了望李果。

「若是戰陣之事,我一箭取之便可,這朝堂上的彎彎道道,實非我所擅長,子云,還是你給我說說吧。」李果道。

「天子所賜絹帛酒肉,雖然讓百姓高興,卻不足以感恩戴德,而且天子遠在九重之上,真正負責此事的,應當是丞相,據我所知,如今國庫空虛,沒有合適的理由,只是天子一時興起便要賞賜,丞相定然不會同意開此先河——所以方才大將軍沒有當眾駁斥天子,並不是為了給天子留顏面,而是知道,丞相會駁回天子的旨意。天子許下的賞賜得不到落實,現在百姓有多高興,到時他們就有多憤怒。百姓不會管天子與重臣之間的矛盾,他們只會將此歸咎於天子。」俞龍將自己所想都說了出來。

虎乳兒細心地聽著,訝異地看了俞龍一眼。

說話之中,他們已經離開了主街。

「大將軍府快到了,我帶這小子進去,諸位兄弟,過幾天我請你們喝酒。」陳殤笑視眾人。

其餘三人都笑著拱手,然後各自離去。

「他們不和你一起?」虎乳兒抬起臉問。

「我是羽林軍士,是天子親衛,不過么,現在我們聽大將軍的。戚虎屬北軍,俞龍這廝還是國子監的監生,別看他這模樣,其實是個讀書人。至於李果,他原是將門世家,只不過與大將軍有仇,現在閑在家中。」陳殤沒有急著進門,而是笑眯眯地解釋了一番,然後他臉色突然變了:「你這廝要記得一件事情,不要太多廢話!」

一邊說,陳殤一邊揮動馬鞭,狠狠抽了虎乳兒一鞭。

虎乳兒身上頓時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血珠滲了出來。

這一鞭陳殤抽得很重,就算是一個成年壯漢,吃了這一鞭也會呼痛,但是陳殤卻看到,虎乳兒不但沒有呼痛,反而笑了。

「我在銅宮中,可沒有這麼多話,因為沒有人和我說話。」

聽了虎乳兒的話,陳殤第二鞭就抽不下去了。

「我聽別人說過,『情深不永,智極不壽』,小子,做人不要太聰明,你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說完之後,陳殤搖了搖頭,領著虎乳兒走進大門。

他不想與這少年有太多牽扯,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小子,從原本的身世,到銅宮中的經歷,一定充滿著麻煩。

真正聰明的人,總是會遠離那些麻煩。

大將軍門房的門檻很高。

虎乳兒費了好大力氣,才跨地幾乎超過他膝蓋的門檻,跟著陳殤來到門房內。

裝飾得非常華麗的門房裡,一個留著長須的男子大模大樣地坐著。陳殤向他行禮,他只是斜睨了一眼,吐出「等著」兩個字,然後向門房一側指了指。

那裡有間小屋,虎乳兒看到小屋裡已經擠滿了人,有幾個有座位,大多數都是站著。

這些人大多都穿著官服,虎乳兒認不出是什麼官職。

「嘖嘖,不愧是大將軍府,連正四品的官員想要求見,都得在這門房裡先呆著。」陳殤低低的聲音響起,也不知道是誇耀大將軍府的威風,還是在嘲笑這裡的傲慢。

虎乳兒覺得,應該是前者居多。

或許是因為辦事的緣故,陳殤並沒有等多久,一會兒之後,那倨傲的門房就笑吟吟地過來,握著陳殤的手彷彿是兄弟一樣。他在陳殤耳畔嘀咕了幾句,陳殤點了點頭,徑直進了大將軍府的二進門房,身後留了一堆羨慕嫉妒的眼神。

他甚至沒有和虎乳兒交待一聲。

虎乳兒吸了口氣,規規矩矩地站在了牆角,等著。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他會遭遇什麼,就只能看別人的心情。

他不喜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的感覺,自由的氣息,一但嗅著,就會讓人陶醉。

不過虎乳兒並不著急。

他一邊等,還能一邊觀察著那些等待召見的官員們。

那種垂頭喪氣的,那種趾高氣昂的,那種面無表情的,那種喜形顏色的……

小小門房之內,就是人間百態。

虎乳兒並沒有等多久,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之後,陳殤一臉莫名其妙地走了出來,神情說不上是歡喜,還是難過。

他出來后牢牢盯著虎乳兒,看得虎乳兒有些手足無措。

「你說,你是不是大將軍的私生子?」陳殤拉著他出了大將軍府,走了百十步又停下問道。

「不知道。」虎乳兒回答。

自己的身世……一定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現在,虎乳兒不想去探究。

「好吧好吧,你當然不知道,小子,從現在起你就得跟著我了——奶奶的,給了老子一個羽林郎的小官兒,卻扔來一個大麻煩!」陳殤大罵道。

虎乳兒不知道此言何意,不過這時候,他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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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星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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