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二十五
()時間一晃,已經是統和九年的入春,上京城剛剛下了一場大雪。
午後的街道上,有一匹馬車在飛奔,弄得市集人仰馬翻。
駕車的車夫顯然控制不住瘋馬,一路驚叫。
臨街的醉仙天字型大小包間,一個小人兒探頭出來看了一眼,紅唇微抿。他合上手中的小扇子,轉而從腰間拿下一個小彈弓,準確無誤地打中了瘋馬的腿。瘋馬嘶鳴一聲,總算是停了下來。
車夫抬頭一看,頓時驚得張大了嘴巴。
馬車內的女人掀開車簾,見車夫仰著頭髮呆,便順勢抬頭看去,見一絕美的小人對她揮了揮手。
「走!」她縮回馬車裡,晦氣般地說了一句。
車夫方才回過神來,「王……王妃……那是……」
「叫你走,聽不懂嗎!」
車夫再不敢多言,驅車離開了。
上的小人把糕點往嘴裡一塞,輕輕一笑,十里春風。
醉仙的掌柜近來又歡喜又惆悵。歡喜的是,自從裴家的小子每日到他這裡來飲茶之後,醉仙的生意額一路飆高。惆悵的是,這生意實在太好了,上下堵得是水泄不通,他每日不到晌午就要在門口擺個牌子,說今日不再接待客人。
這裴家的小子生來就是極其乖張的個性,從小被千人寵萬人愛,他喊皇帝叫哥哥,喊丞相干爹,喊御史大夫為舅舅,他的母親還是禮部尚書。所以,平日里,裴小子殺個人放個火什麼的,旁人除了不知死活地幫忙,沒有任何人敢阻止。偏生這個孩子長得美極了,像是畫上的仙童,叫人看了一眼,忍不住還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恨不得這是自己生出來的孩子。
此時,天字型大小包間的門口,被幾個武藝高強的家丁牢牢地守住。他們是阮吟霄和楚荊河兩個人經過吵架,分裂,和好,再吵架,再分裂,再和好之後選出來的人尖兒。他們嚴陣以待,防止這些圍觀的百姓突然發瘋似地要衝進包間裡面去,只為看自家的小少爺一眼。
裴家小子有很多名兒,什麼沈大,小魔王,小騙子,大裴,裴小子,各種各樣。不過他娘給他起了個有點怪怪的名字,叫沈懷光。他頂不喜歡這個名兒,什麼都光了,那還剩什麼?但母親大人執意,他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從了。
當然,關於親爹這個問題,他以前是很熱衷的。後來看母親好像不大願意提起,就不敢再追問了。他雖有個頂頂好看的乾爹,但那畢竟是乾的,總也沒有親的滋味來的好。
「小少爺,小的可以進來么?」門外有人敲門,是醉仙的掌柜。
裴小子給貼身的侍從鐵蛋兒使了個眼色,鐵蛋兒便過去開門。
掌柜的帶了一個女畫師進來。那女畫師一見到裴小子的模樣,頓時震驚非常。她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只在南朝見過少年崇光皇帝的畫像時驚艷過那麼一回。這次看到活的,頓時心癢難耐。這麼粉雕玉砌的小人,父母該是如何的絕色啊?
裴小子很斯文地吃著糕點,把手裡的易經翻了兩頁,就扔到一旁。四書五經太無趣了,他三歲時就能背全了。發現有人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看,他不悅地瞥過去一眼,「喂,你看夠了沒有?要畫就快點!我還得去找劉老頭下棋呢。先說好了,不許畫得一模一樣,賣的價錢,我六你三。」
女畫師咂舌,也顧不上討價還價,「還有一成呢?」
「捐給城裡的醫館或者做善事,你自己決定。」裴小子見女畫師只顧一個勁地點頭,便隨意地擺了個姿勢,「快點快點,鐵蛋兒,點一柱香。香點完,本少爺就走人。」
女畫師哪裡還敢怠慢,匆匆忙忙地拿出紙筆,潑墨揮毫起來。
一旁的掌柜眉飛色舞,想多說幾句好話討這個小祖宗歡心,好多進些銀子,忽聽得外面起了喧嘩。跑出去一看,見是李元通和李元淑兩兄妹上來,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李元通早年便做了禮部侍郎,前年本來穩穩噹噹地要升作尚書,可裴凌南忽然不在御史台幹了,去禮部倒插了一腳,成了他的頂頭上司。李元通不服,但皇上定論,太后拍板,他不服有個鬼用!
李元淑就更慘了。本來在寧王那兒就不得寵,還偏偏生了個女兒,這下在寧王府越發不得志,連見著生了兒子的南宮碧雲都得矮上三分。本來,生個漂亮女兒,以後嫁個好人家也就是了,誰知裴凌南一下子生出了一對天下罕見的龍鳳胎,她那隻能算中等姿色的女兒,根本就沒有裴家的丫頭來得有風頭。
據說那沈阡陌才四歲,來提親的人已經要踏破裴家的門檻了。
這下冤家路窄,分外眼紅。
李元通在朝為官,還懂些利害關係,本不想惹事,李元淑就沒那麼大人大量了,徑自走進天字型大小包間,冷嘲熱諷起來,「喲,我當是誰這麼大的排場,原來不過是個沒有爹的臭小子。我要是你,肯定羞愧地躲在家裡,每天都不出來!」
李元通見對方人多勢眾,氣勢上不能被比下去,便也加了一句,「沈懷光,你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裴小子本來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兩位不速之客的話,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好似千樹萬樹梨花開,晃得眾人睜不開眼睛。
「你,你笑什麼?」李元淑狠狠地拍一下桌子,怒火狂燒。沒見過四歲的小子這麼狂的!
「你現在是在比誰拍桌子大聲么,老妖婆?」裴小子懶懶地坐起來,用手帕仔細地擦著猶如蔥白般的手指,「你那個醜八怪女兒昨天把口水滴到我身上,臟死了。」
「沈懷光,你這個小兔崽子!」李元淑要發作,可是裴家的家丁牢牢地圍著她,她下不了手,可又不想來一趟只是自取其辱,便又道,「你爹死的早,你就沒有人管是不是?一點禮義廉恥都不懂!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國色天香,帝王之相?看看你娘那勾三搭四的德行,就知道你將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裴小子眸光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更深,無端地讓李元淑打了個寒戰。
「你盯著我做什麼?」
「老妖婆,你以為拿些子虛烏有的事情來詆毀我娘親,我就會生氣么?本少爺時間很寶貴,懶得再跟你啰嗦。」裴小子徑自跳下凳子往外走。鐵蛋兒狠狠瞪了李家兄妹一眼,連忙跟了上去。別人不知道,他鐵蛋兒怎麼會不知道?這個臭女人戳到少爺心中的痛處了。
女畫師看著只完成一半的畫,輕輕地嘆了口氣。她好不容易求來這個機會,這下可沒法向崇光皇帝交差了。
皇宮內,少年皇帝接過郭承恩遞上的信函,嘴角有了抹微笑,「你去把丞相和禮部尚書召來。」
裴凌南正在為耶律齊的大婚忙碌著。承天太后已經決定在耶律齊大婚之後還政於他,所以對這次的典禮格外重視,千叮萬囑,要禮部辦好此事。裴凌南正吩咐手下把大臣們推選的女子送去永福宮給太後過目,便接到了耶律齊的傳召。
她去見皇帝的路上,碰到了阮吟霄。
二人并行,但誰都不說話。這四年來,阮吟霄對裴凌南母子三人極為照拂,裴小子一歲之前身體非常虛弱,時不時就發高燒或者渾身浮腫,裴凌南一邊帶著女兒,一邊還要照顧生病的裴小子,非常辛苦。
阮吟霄,楚荊河和秦家兄妹便輪流上門幫忙。因為這樣,秦書遙還和裴凌南冰釋前嫌,成為了朋友。阮吟霄為了照顧裴小子,曾幾天幾夜都沒合過眼,還曾抱著高燒的裴小子在半夜敲遍了上京城所有的醫館,也曾遍尋名醫偏方,為裴小子治病。裴凌南為此很是感激他,若沒有他,也許裴小子都不可能活下來。
「丞相,阡陌在府上叨擾多日了,讓她今夜回家。」
阮吟霄笑了,「我可沒有綁著她,是她執意要留在我家的。」
「這丫頭最近怎麼怪怪的?」
「她說跟皇上打了個賭,一定要贏了那賭約。阡陌有自己的主意,你便由著她。」
裴凌南點了點頭,兩個人便又陷入了沉默。好在皇帝的宮殿馬上就到了。
耶律齊一看到他們兩個,便從龍椅上站起來,雀躍道,「兩位愛卿,天大的好事!」
阮吟霄在來的路上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便俯身道,「可是南朝終於願意與我朝重談邊境貿易之事了?」
「不愧是丞相!朕剛剛收到了崇光皇帝的書信,他說國內已經基本平定,關於邊境之事,可以重談了。崇光皇帝還說和談的地點可以由我們來定,但是我方派出的使臣,必須有丞相和裴愛卿兩個人。」
崇光皇帝會選阮吟霄,這點尚且說得通,畢竟阮吟霄這些年來的施政成效有目共睹,寅耕新政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他本身又是南朝人。可是選裴凌南,這就有點沒道理了。
裴凌南馬上說,「皇上,臣只是禮部尚書,又是女子,兩國大事,恐怕不適合參加。何況,皇上大婚迫在眉睫,臣若此時離開……」
耶律齊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大婚之事,朕還需與母后商榷,裴愛卿回來再辦也不遲。而且,崇光皇帝在信上說,南朝這次還是由禮部尚書翁照帆出面,兩方都為禮部尚書,也無不妥。對方既然表現出了如此的誠意,朕也不好拂逆了他的意思。」
「可是……」裴凌南還想進言,耶律齊道,「朕知道你有一雙兒女,怕遠途無人照顧。朕已經決定把這次和談的地點定在南朝的國都金陵了,那裡好山好水,你剛好帶大裴去玩一玩。沿途有丞相照應,自不必擔心。至於阡陌,她跟朕有賭約,朕會把她接到宮裡來,這樣你可安心了?」
耶律齊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看來金陵是非去不可了。裴凌南只得謝恩。
晚上,裴凌南滿腹心事地回到家,四處找不到裴小子的蹤影。問家裡的下人,說裴小子傍晚的時候,和鐵蛋出去了。
裴凌南馬上就猜出他去了哪裡,問今日跟隨裴小子的家丁,「少爺今天在外面是不是又惹事了?」
「夫人,絕對沒有!只是碰到了李元通大人和寧王的側妃,他們說少爺是沒有爹的孩子……」
裴凌南握緊拳頭,轉身吩咐下人備好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