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五十九
()某個黃昏,南宮碧雲醒了過來,正在給她擦身子的老媽媽嚇了一跳,隨即扔了布,沖向門口。
南宮碧雲用手肘撐起身子,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還沒等她坐起來,裴凌南進來了。
她們兩個人安靜地對望著。對方不是朋友,不是敵人,甚至不是對手。也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裴凌南不知道,當那個黑衣人一腳踹向南宮碧雲的時候,屬於她的南柯一夢,是不是就醒了。
「你終於醒了。」裴凌南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南宮碧雲無言以對。也許她沒有立場再做她的敵人,但她也無法親口說出那些有可能傷害到耶律璟的話。畢竟那是她長達八年一直仰賴的男人。她低著頭,手因為長時間的用力,而有些微微發抖。
裴凌南說,「一開始我帶你走,確實想要從你嘴巴裡面套出一些東西來。或者把你當成人質,向耶律璟談些條件。可是那天在破廟裡面,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錯了,我錯在同樣身為女人,母親,卻罔顧你的立場。所以你放心,你安全了,自由了,隨時可以離開。」
南宮碧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花了這麼大的代價,這麼多的精力抓我,就這麼輕易地放掉?我高估了你,裴凌南。你的男人也高估了你。」
這句話好像戳中了裴凌南的痛楚,她站起來,大聲道,「你是高估了我,你們都高估了我!現在對於我來說,整個大局,比不上一個人的生死。他若是回不來,我情願生靈塗炭,天下蒼生都給他陪葬!」
南宮碧雲愣了一下,喃喃地問,「我昏迷了多少天了?」
裴凌南轉過身去,語氣漸漸低沉,「十天。」
「難道他們得逞了?我聽他說,要用火藥……」
裴凌南奔出房門,再也不想聽南宮碧雲後面未說出口的話。越香凌走的時候,沈括走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她把每天滋生出來的擔心,害怕,都強壓在心底,如今壓了厚厚的一層,終於因為南宮碧雲的話而反彈起來,滿滿地堵住了她的心。她不敢去想那個結果,甚至從來不敢試問自己,會怎樣。
她跑到老宅的門口,趴在老舊的圍牆上哭泣。她想要偽裝,可是她很脆弱。
「滴噠」「嘀噠」有馬蹄聲從路的盡頭傳來。
好像佛祖慈悲的嘆息。
裴凌南猛地扭過頭去,看見了一支人數不少的商隊。她沒有看到趙顯,心中湧起了巨大的失望,正欲側過頭去。馬隊走近了,幾匹馬拉著一輛板車,一個人正從板車裡探出頭來,不經意間,就與她四目相對。
她一愣,而後拔足狂奔,衝到板車邊,幾乎是撲到了他的身上,而後像十六七歲時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不解地看著趙顯,趙顯指了指懷中的裴凌南,羞澀地笑笑,「我妻子。」
眾人會意,微笑地看著他們倆,樂見好戲。
「凌南?」他雖然也想好好地抱著她,可是眾目睽睽之下,似乎……?
「嗚嗚嗚嗚……」
他的心柔軟,揉著她的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趙顯抬頭,抱歉地對周圍的人,「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各位的大恩大德,趙某沒齒難忘。」他抱拳向四周,四周的人笑著回禮,然後他就把裴凌南從板車上抱了下來,目送商隊遠去。
他看看街的這邊,沒有人,再看看那邊,還是沒有人,這下放心了。
他把裴凌南放在地上,而後不由分說地低下頭去吻她。
他好幾天沒有洗澡,也沒有刮鬍子,下巴上全部都是刺人的鬍渣,嘴裡還有股怪味道。裴凌南卻伸手勾著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好靠得他更近,抱得他更緊。她滿心的期待,滿心的思念,滿心的擔憂,滿心的歡喜都灌入他的嘴裡。這甜蜜,他快有些招架不住了。
直到身後飄蕩著一個買菜經過的老婆婆,狐疑地圍著他們轉了兩圈,趙顯才拍著凌南的後背,想放開她,可是裴凌南才不管。
他無計可施,沖老婆婆眨了眨眼睛,老婆婆卻很嚴肅地看著他,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幾個大字,當街親吻,有傷風化!
他只得伸手撓了裴凌南一下,裴凌南終於放開他。
老婆婆這才哼了一聲,走了。
「流光……」裴凌南摸著他的臉,每摸一下,眼淚就流一行。
「我在這裡。傻丫頭,你別哭了。」趙顯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淚。
「謝謝你!」她把臉深埋進他的懷裡,在他髒兮兮的身上蹭了又蹭,蹭了又蹭,直到雙頰都發紅生疼。她又哭又笑,像個瘋婆子,甚至都沒有任何心情問他是怎麼脫險的,別的人在哪裡,又是怎麼來姑蘇的,這麼多天經歷了什麼。她只要這個結果,有這個結果,她就心滿意足了。
趙顯擁著她往老宅裡面走,先是玉翩阡手裡的盆掉落在地上,而後是楚荊河和秦書遙目瞪口呆,最後是裴大裴二呆在原地,宅子里的人全都靜止了。而後趙顯笑了一下,他們全都擁了過來。
「爹!」裴大和裴二從沒有這麼沒出息的哭過,他們的鼻涕眼淚全蹭在趙顯髒兮兮滿是污泥的褲子上。趙顯低頭分別親吻他們,心裡想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嘴上卻說,「能再見到你們,真好。」
玉翩阡高興完,問了個重點,「小越和沈將軍他們呢?」
眾人的心都沉了一下,趙顯說,「當時太亂,他們還用了火藥,出現的各路人馬又太多,所以我們就被衝散了。不過,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們每個人的煙花都放上了天空。行動之前我們就約好了,哪怕分開也沒關係,放了煙花報平安之後,就各自想辦法到姑蘇來會合,不用再冒險去找大家。」
眾人聽了之後,臉上皆是一振。這樣聽起來,大家都平安,真是太好了。
秦書遙說,「崇光陛下還是趕緊先去洗洗,顛簸了這麼多天,又要躲追兵。」
裴凌南擦掉眼淚,忙說,「你看,我都高興糊塗了。這邊走。」她去牽趙顯的手,趙顯又抱了裴大和裴二各一下,這才跟著她走。
浴桶里的水冒著舒服的熱氣,趙顯把手放在破腰帶上,又看了裴凌南一眼,「凌南,你出去好不好?你這樣看著我,我根本洗不了。」
裴凌南眼睛都不眨一下,過來幫他脫腰帶,怒道,「哪來那麼多的破規矩?你都被我睡爛了,還當自己是沒開苞的小男人嗎?」
趙顯皺了下眉頭,睡爛了?這是什麼形容詞啊。
裴凌南把他的外袍脫掉,又要去脫他的褲子,沈流光連忙按住她,「娘子,就算為夫被你睡了很多次,但是洗澡這種事情,一向是親力親為,不借他人之手,還是請你體諒。」他伸手把裴凌南推出去,裴凌南回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乖乖地坐在外面等。
水聲嘩啦了一下,她知道他到浴桶里去了。起先他們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可是忽然他就沒響動了。
她繞到屏風後面去看,見他枕在木桶的邊沿上,竟似睡了過去。
她走到他的身後,俯身抱住他。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為了回來,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他雖然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地概括了當時的情景,可是趙康是什麼人,耶律璟是什麼人?他們為了殺他,肯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心中滿是感激。
她閉著眼睛,感覺懷裡的人動了動,還沒待她反應,已經被拖入浴桶之中。趙顯把她壓在桶邊,眼中含笑,「既然娘子你如此捨不得為夫,又這麼想共浴,為夫勉為其難了。」
她笑,今天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說話。
「別以為笑一下就能矇混過關。」趙顯貼上她的唇,終於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娘子,我回來了。」
沐浴好,又簡單地吃過一些東西,兩個人早早地躺上床,相擁在一起。
「老實說,我渾身髒兮兮的,真不敢抱你。」趙顯用下巴摩挲著裴凌南的額頭,「再見不到你,我就要瘋掉了。」
「我也是。」
趙顯執了她的手,「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我在確定自己安全的那一剎那,做的第一個決定就是,以後要帶你和孩子,躲到遠遠的地方去。這個皇位和關於權利的爭鬥,真讓我厭惡。」
「你可別學阿斗當甩手掌柜。至少要把爛攤子收完,才能跟我浪跡天涯去。」
趙顯笑了,「浪跡天涯現在對於我來說,是最最美妙的辭彙。」
裴凌南也笑,「還有更美妙的,聽不聽?」
「嗯?」
裴凌南貼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連說了三遍,好像要把以前沒說的給補夠。趙顯笑起來,用身體的行動,做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