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是鮫人
腳下踩水,一手抓著繩索,脖子露出了水面。
水沒問題,還是那渾黃的汴河水,但河面上的景象大變。
一艘大船,船上許多根繩子垂下來,一頭深入水中,一頭在船上,抓在一群人手裡。
大船、繩子、人都有問題。
李慢侯手裡就抓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在船上,許多船員拉著,李慢侯很確信繩子的那頭肯定連著河底的花石綱,這艘船在打撈花石綱,這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這艘船可不是自己租的起重船,這是一艘木船,繩子也不是鋼索,而是麻繩,船上的人也不是自己公司的員工,而是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怪人。
李慢侯透過潛水頭盔上的玻璃罩,看著船上的怪人們。這些人全都穿著奇怪的衣服,似乎是古人的衣服,頭上扎著頭巾,有的挽著髮髻。船是一艘木船,同樣是看著奇怪又有些似曾相識,李慢侯很容易就判斷出來這是一艘仿古船,但不是海船,而是內河船。
剎那間,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湧入李慢侯心裡,「拍戲」「角色扮演」「穿越了」……
這些洶湧而來的雜念來的那麼古怪,又合情合理,但也只能李慢侯迷茫了片刻,他很快就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后,李慢侯發現,他透過頭盔的玻璃面罩看著船,看著船上的船員,那些船員同樣趴在船舷上看著他,都忘記了拉繩索,剛才還拉的筆直的麻繩都鬆弛下來,而船員們沖著他似乎喊著什麼,只是聽不太清楚。
透過頭盔,一切都顯得暗淡,彷彿渲染上了一層暗色調。李慢侯一隻手摸索著,很快就打開了頭盔,天光大亮!
這時候李慢侯終於看清了那些船員,也聽見了他們的叫喊,這些船員一個個盯著自己,臉上表情各異,有驚恐的,有害怕的,有崇敬的,有期待的,不一而足。而他們的喊叫,李慢侯一時間聽不清楚,十幾個人在大喊,口音有些熟悉又陌生,好像自己家鄉的方言,但仔細去聽又聽不清辭彙。
終於分辨出來幾個簡單的詞語,聽幾個人大叫著「水鬼」,也有幾個人高喊著「河伯」,李慢侯無法理解這些辭彙後面的含義,此時不是他瞎琢磨的時候,他腦子還懵著呢,當務之急是上船,管他什麼船呢。
李慢侯朝船上高喊道:「老鄉,幫個忙,拉我上去!」
他這一喊,竟然有半數人齊刷刷倒退,又有半數齊刷刷蹲下身子看不見了。
李慢侯莫名其妙,繼續求救。
終於有個人張羅起來,扔下了一根繩索,李慢侯沒多考慮,將繩索纏上自己的腰,船上發出某種號子聲,眾人齊心合力將他拉了起來。
腳一踏上甲板,李慢侯繼續喘著氣,身體輕鬆了不少,可心卻慌亂起來。因為當他在水面上摘下頭盔的那一眼,他就認清了很多東西,他看清了這艘「仿古船」是宋代的,認出了船上船員的服飾是宋代的。假如僅僅是仿的,他並不會慌亂,他見得太多這種東西了,甚至作為顧問幫許多地方政府出過建議。但眼前的物品,讓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真實!
極度的真實,船上的各種划痕,甲板上的痕迹,瀰漫的木頭髮潮后微微的腐朽味道,船員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仿」出了絕對的真,「仿」出了生活的味道,讓他不自覺想到了《清明上河圖》。
眼裡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鼻子里聞到的,這些感官刺激無一例外都在提醒他,這些不是「仿」的,不是假的。他也跟一些古裝劇有過合作,為他們的道具提供過建議,可即便是最有良心,導演也有情懷,完全按照古代規格製作道具的劇組,也不會完全將道具做到這種生活化到徹底失去美感的程度,即便是最嚴肅的劇組,底層民眾穿的普通衣服,最多做點舊痕迹,沒見過補丁摞補丁的。
所以李慢侯心慌了,他不會真的穿了吧?穿到了宋代!
李慢侯並不清楚自己因為心慌而表現出來的表情,但卻可以看到周圍船員的表情,他很奇怪,他從船員面孔上看到的大多是緊張和慌亂,如同一群不專業的演員,驚慌失措。
他們圍著李慢侯,不自覺的圍成了半個圈子,神色緊張的看著李慢侯,沒一個人出聲,彷彿看著什麼怪物,他們的身體都很不自然,躬著身,貓著腰,曲著腿彷彿隨時準備逃竄。
李慢侯很奇怪,不由發聲:「請問,今年是哪年?」
他真心想問這個問題,可結果他一發聲,眾人的緊張炸了開來,人仰馬翻,前面的本能的往後退,中間的匆忙轉身,後面的不明所以,擠到了好幾個人,接著有的人重新爬起來手忙腳亂的逃離圈外,有的已經爬不起來,跪在地上磕頭。
李慢侯的一聲發問,如同石子掉入了寧靜的深潭,陳舊的甲板上頃刻嘈雜了起來。
連滾帶爬的船員口裡喊著「水鬼,水鬼」,趴著磕頭的船員口裡喊著「河伯,河伯」,有的叫著快跑,有的喊著饒命,李慢侯更迷惑了。
但他心裡多少有了點眉目,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全套潛水服,現在頭盔掛在胸口,露出了腦袋,剛才帶著頭盔的時候,還真的看不出來是個「人」!
這些宋人,大概是因為這樣才害怕吧!他們真的是宋人嗎?
想著,李慢侯的猶疑又起來了,他實在是太難接受這件事,哪怕經過網路文學,影視劇的轟炸,以及他們這種行業特別熱衷於傳播的奇異事件的影響,但當可能發生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他依然本能的產生疑慮。
他扶著船舷,站起身子,又驚嚇了周邊的船員,引起又一次慌亂,他伸手試圖讓眾人平靜,可讓他們更緊張了,離得遠遠的盯著李慢侯。李慢侯放棄了,他站起來是打算查看一下四周的環境,他印象中的城市,現在連輪廓都看不到,河道高過周圍的地面,隨著船的起落,他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但一眼過處,無一例外全都是曠野,偶有幾個村落,但都很小,也不見任何高大建築,大多隱沒在樹木之間,偶爾露出來的建築,多是茅屋瓦舍。尋遍四野,李慢侯竟找不到一處現代文明的痕迹。
他的心越來越沉,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聲大喝,打斷了他所有的思緒。
「莫慌!」
聲音中氣十足,從船首傳來,接著圍觀的眾人開始說話,有的喊「蔡伯」,有的喊「大人」。
「管事的來了!」
李慢侯心道,循著聲音看去,見眾人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一個穿著黑衣的長須長者,一個身穿古代甲胄的年輕軍人一起走了過來。
長者的黑衣李慢侯當然認識,這是古代下等人穿著的皂衣,大戶人家的家丁雜役,官府衙門的胥吏,甚至有的朝代的商人,都只能身著這種麻布衣服,影視劇中大戶人家的僕人身穿綾羅綢緞的情景是不可能出現的,即便是宰相家的管家,哪怕手裡的權力很大,縣令見了都得巴結,可一旦這管家敢穿上綾羅綢緞招搖過市,必然會有官員彈劾宰相,這就是古代的禮制,被認為是社會的基礎,皇帝都是非常重視的。
所以李慢侯從黑衣長者的服裝,看不出他的身份,有可能是押運花石綱的官府胥吏,也有可能是押運官員的隨從。因此李慢侯的眼光,更多的注視穿身甲衣的軍人。他一眼就認出,這軍人身上穿著的,是一套大名鼎鼎的宋代步人甲,做工考究,每一片甲葉都光滑明亮,沒有一點痕迹。軍人體格健壯,面如冠玉,有一副好皮囊。
不等他從這身裝扮上分析出更多信息,旁邊的老者先講話了。
「汝乃何物?」
老者面相威嚴,口氣卻頗為輕柔,但語氣中又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味道,給人一種久居上位的感覺。
不過李慢侯反應稍慢了一些,老者講話的口音他有幾分熟悉,有股河南話的味道,但字音他卻有些沒聽明白,反應了片刻才大概知道了對方問的是什麼,也明白對方為何會如此發問。
回答道:「我,吾是人!是人,不是何物。」
李慢侯從對方的臉上,也看到了類似的表情,對方似乎也沒太聽明白自己的發音。
正要進一步解釋,旁邊的軍人已經不耐煩了,一把抽出了身上的腰刀,快步走上來,在李慢侯還沒反應過來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隨著他的動作,一群李慢侯都沒注意到的,穿著粗布軍裝,端著長矛的士兵已經圍了過來,將李慢侯圍在中間。
「蔡伯。務須多言,拿下便是!」
軍人對已經在他身後的老者說道。
老者也點點頭,慢慢走了上來,隔著一段距離,繞著李慢侯走了半圈。
邊走邊皺眉頭,口裡還自言自語。
「水鬼?」
他嘆道,隨即搖了搖頭。
「河伯?」
又嘆道,又搖了搖頭。
凝視片刻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吾嘗聞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
此時李慢侯心中緊張,脖子上刀口傳來的寒意,讓他不敢動彈,他很清楚,這些人殺了他也就殺了。同時又十分焦急,因為他認為這些人是誤會了,把他當成怪物了!
老者的嘆息他也沒全聽明白,但卻聽清了「鮫人」二字,慌忙辯解道:
「我不是鮫人。我是人,我是二十一世紀的人,不小心來到你們的時代……」
焦急之下語速極快的表達,顯然對溝通沒什麼幫助,不管是老者還是軍人,都不可能聽明白。倒是又為緊張的氣氛中,增添了新的緊張氣氛。就連軍人臉上也露出了些許不安。
「休得胡言!左右,綁了,押下去!」
軍人說完后,兩個布衣士兵,帶著緊張神色,手裡拿著拇指粗的麻繩,小心的走上來,突然套到了李慢侯身上,接著匆忙將李慢侯五花大綁起來。然後才放下心,將他連推帶拉,往船頭方向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