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夜(上)
夜深了。
夏日的夜裡,群星閃爍,蟬鳴不斷,融融的暖風吹著倒是不冷,只是這樣站在廊下罰站,對一個斷腿才剛剛痊癒的小孩來說,有點苛刻了。
周至柔站得累了,就換一條腿支撐,左右互換,不抱怨,不吭聲,安靜的勝似樹底的蟬蟲。
透過門縫,章豈負手緩步走過,眼角的餘光瞥到,頓時臉色發黑。
「豈哥兒……「
「休要廢話!「章豈一擺手打斷珍珠的求情,「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少爺我今天不想早睡,上次智恩大師傅說了什麼來著,哦,念經。玳瑁,你來,給我念法華經。「
玳瑁清透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我有微妙法。世間所稀有。若能修行者。吾當為吾說……「
此時也只有佛經能讓人心平氣和。
一字一句,念了大半時辰后,章豈又叫人煮栗子瘦肉粥,趁熱喝了香濃的一碗后,又嫌棄栗子老了,吃著不香甜,讓人再煮開胃的「酸筍雞絲粥「。王二媳婦忙得團團轉,待煮了拿來,他又覺得飽了,不想吃,先放著。
「哦,那起個小火爐,豈哥兒什麼時候想喝,都是熱的。「
「嗯。「章豈隨意的擺擺手,盤膝在毯子上打坐,呼吸吐納。
每日的功課做完,瞅瞅漏壺,大概過了酉時。
谷莠大概在門外站了整整兩個時辰了。
就她那條斷腿,竟能堅持到現在?怎麼可能!章豈臉色越發難看,猜測到一種可能——斷腿可能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這段時間一直裝著呢!
可惡,可恨!
章豈拍了一下桌子,命人掌燈。
夏日的夜晚他不喜歡太多燭火,門窗的輕紗遮得不夠細密,總有鑽空子撲來的飛蛾飛蟲,不經意就咬他一口,防不勝防。
「豈哥兒,紙鋪好了。「
螺鈿烏木卷頭案邊,章豈捲起袖口,自己磨墨。先用硯滴加了幾滴水,右手拿著墨塊慢慢磨了,等墨汁在硯台里化開。這塊墨是加了香料的,有一股沁鼻醒腦的氣味,聞起來十分舒爽。
就著這香氣,寫起字來也是酣暢淋漓。
一口氣寫了六封信。第一封給靖遠侯,洋洋洒洒寫了整整三張信紙,上面寫了他在莊家的生活,總體就是四個字:安靜清幽。沒有閑雜事打攪,正好讀書。關於從假山跌下來的事也寫了,受了點皮肉外傷,留了一道半寸長小疤痕,珍珠等人大驚小怪,天天盯著他,給他擦去疤痕的膏藥。他表示,以後一定會注意,受了傷太麻煩了。
一封給嫁到尚書府的大姑母,先問候姑母姑父的安,在回憶了舊日在京城和表兄弟們在一塊的歡樂時光,最後才說很擔心獨自在京城的父侯身體,希望大姑母有空多去看看。若是方便,請了相熟的太醫看看。
一封給小姑母,語氣就隨意親近多了,請小姑母問有沒有好的騎射先生。章家以騎射立功封侯,他不想長在脂粉堆中,日後連馬都不會騎,墜了祖宗的威風。
第四封,給曾經在靖遠侯府當過幕僚,後來考上庶吉士的陸鼎一陸先生。陸先生算是他的啟蒙恩師,書信聯絡也不會讓人驚訝。信中的話語都是白話文,看似尋常,好像只是普通的問候。但具體傳達了什麼意思,就只有章豈和陸鼎一本人知道了。
第五封,給了靖遠侯胞弟,他要稱之為「二叔「的傢伙。先是恭賀二叔新娶,作為侄子不能為叔父壓床,很是遺憾,祝願叔父早生貴子。
第六封,章豈斟酌了很久很久,落筆卻寥寥幾行字,不到三十個字。字字用心,最後成文後,又重新念了三遍,修改了個別不妥當的字眼,才換了紙重新謄寫。
六封信寫完,竟然月中了。
透過西紗窗,看到樹梢上掛著的半輪明月,被薄如煙霧的雲層遮掩了。夏日的夜是暖和的,但夜深后畢竟有露水啊。
章豈眉宇皺成了一個「川「字,將六封信交疊放好,用鎮紙蓋住。其中最上面的信封,隱約露出「黃桷「兩字。
門外傳來一點聲音。
是菖蒲。
原來是菖蒲等了許久,按耐不住小心思,偷偷的跑過來,做賊一樣,「哎呀谷莠,豈少爺只是讓你站著,又沒說你不可以多穿一件衣服。「
章豈眉頭舒展了。
他抬起腳步,走到門口。不小心讓菖蒲窺見了衣袂的顏色,她立即嚇得不敢動了,渾身僵硬。等發現什麼事情也沒有,眨眨眼,膽子就大了。
返回到屋中,竟把拐杖拖了出來。
「谷莠,豈少爺只是罰站,沒說你不可以用拐杖啊!你腿斷了,一直拄著拐杖,滿府上下誰不知道?」
靜夜裡不用側耳細聽,也能聽見。
等了半響,也沒見章豈出來。
菖蒲笑了,眉眼彎彎,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犟丫頭,我明天當值不陪你了,你要站就自己站著吧。」
說完就真的不管周至柔了。
周至柔腿酸脹到快要撐不住,只好倚靠拐杖,算是投機取巧了?
她心志堅毅,絕非尋常人可比。之前從香楓里逃跑,三天三夜,雙腳走到磨出水泡,也不曾回頭看一眼。
此時此刻,讓她向章豈低頭,絕無可能。
煎熬到下半夜,完全就是意志力的比拼了。
章豈以手支撐額頭,瞌睡了好幾回,一時覺得自己真是傻,叫蠢丫頭罰站,他跟著不睡覺是怎麼回事?
一時又覺得,不能看到谷莠第一時間求饒,肯定是一大損失!他一定要等到!難道他連一個小丫頭都比不過?馴不服?以後他滿胸的抱負,怎麼實現?
主子不睡,服侍的人當然也不能睡。玳瑁可憐,今天輪到她當班,實在撐不下去了。抽空去尋珍珠指點,問怎麼辦?珍珠捂耳偷偷傳授了幾句密語。
有用?
玳瑁沒辦法深思下去,就去端熱了又熱,完全失去香味的酸筍雞絲粥下去,「換碗新的來。」
出了門,故意自言自語,「豈哥兒又不愛吃酸筍,為啥要了酸筍雞絲粥呢?」
有錢人家的少爺驕縱任性,今天喜歡這個,明天愛那個,有什麼奇怪的?
周至柔心中冷笑。過了一會兒,仰望寥寥的星空,揉了揉冰涼的手,才後知後覺,清風苑裡,喜歡吃酸筍的不多。她算一個,不當班早就睡了的珍珠是一個。
那章豈在房間里故意煮了酸筍粥,其實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