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論宦海沉浮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常如服侍著吳景辰穿戴整齊,騎跨高頭大馬,朝著朱雀門內的太常寺走去。
鮮衣怒馬,少年意氣,十六歲官拜四品的顯赫,足夠他「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以冠絕古今之勢,睥睨仕途中人。然而吳景辰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驕傲歡喜,只淡淡地,透著無奈。
若陳師叔能起死回生,他寧願不做這太常少卿。
師兄弟兩人沿著清明渠一路往北,吳景辰隨口點評著長安城的風水布置,也無非是二十五條大街,劃分一百零八坊,十三座城門寓意年年閏余,太極宮面南背北象徵王氣中興,承天門裡存見龍在田之象等等,大多是風水入門手段,常如卻聽得津津有味,也頗有收穫。
如此兩人穿過朱雀門,邁入太常寺,自有僕役迎上前來。常如無品無級,不能隨師兄上堂面見諸位官員,好在他服侍陳遠道多年,與一眾僕役相熟,自有去處。僕役們不認識吳景辰,卻認識他身上的少卿公服,這就躬身行禮,道:「少卿來了,老爺們恭候已久。」
吳景辰微微點頭,吩咐僕役敲響雲板,召集寺中官員。少頃,便有三十六聲雲板震徹宮牆,太常寺上下大小官員雲集在大堂之前,凡幾十人,與他一一見禮,隨即一併走進正堂。
一進正堂,眾人便是愣住,就見太常卿不知何時端坐在主座上,面沉似水,朝大伙兒冷冷看來。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昨天紫宸殿中,吳景辰與太常卿的爭執,已經傳遍太常寺上下。眾人都曉得長官不合,這便收了笑容,沉默落座,留吳景辰一人站在殿中,直視太常卿的雙眼。
「吳景辰,你很好。區區黃口小兒,仗著花言巧語,以為有天後撐腰,就能坐穩了這太常少卿的位置?但不知你何德何能,又有多大的造化,受得住天恩浩蕩,吃下這四品皇糧?」
吳景辰聞言微笑,伸手從腰間扯出象牙笏板,捧在手裡,拱手道:「下官拜見寺卿,多勞寺卿挂念。紅塵功名利祿,到頭來一抷黃土,下官為師叔而來,無意在官場糾纏。」
一見他抽出笏板,所有人都匆忙起身,太常卿更是側過身子,不給他拜。眾人原非怕他,而是怕他手中的御賜之物,更怕他笏板上鮮紅奪目,繁複無比的符篆。
皇家賞賜的東西,與尋常珍寶不同,自有天恩加持,不可等閑視之。武后臨朝聽政二十載,賜下的笏板只有五副,其餘四副都被當傳家寶供起來,只有吳景辰當真隨身攜帶,也不怕稍有損毀,落一個「大不敬」的罪名。
而他畫在笏板上的符篆,更是其師門秘傳「大衍硃砂劍」法門,象徵大衍宗神威。太常寺眾人,大多敬天禮神,養道存真,對大衍宗高人十分敬畏,不敢褻瀆,自不願受硃砂劍一拜。
太常卿臉色變了幾變,好容易沉住氣緩緩開口,道:「紅塵滾滾,波浪茫茫,宦海沉浮,哪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我為官三十五載,任太常卿一十六年,眼見大唐開國一甲子,你大衍宗出了七位少卿。連陳遠道在內,前六任少卿皆不得善終;你小小年紀,也要步他們的後塵么?」
吳景辰眼皮一跳,暗道這事兒自己可不知道;來時師父只教他朝中規矩,並不曾提起枉死的六位前輩。一念至此,他便將笏板收回腰間,耳聽著眾人鬆了口氣,才輕聲道:「死生自有定數,寺卿何必危言?若我命犯死劫,也是與人無尤。當務之急,我只想查明陳師叔死因,還他個公道,其餘不作他想!」
他收回笏板,其實就是向太常卿示弱,想著退一步海闊天空,不願意咄咄逼人。然而太常卿卻不依不饒,冷笑道:「說得輕巧,卻沒這麼簡單。你身為少卿,就該承擔太常寺公務,不得偷閑。我現將太醫、太卜和太樂三署之權,移交給你。從今日起,你便是三署上官,負責三署事務,一切得失賞罰,皆由你自己承擔!」
說完這話,太常卿便氣哼哼起身離開,走向後堂耳室。
太醫、太卜和太樂三署四令,聞言就一道走上前來,朝著吳景辰拱手作揖,齊聲道:「下官拜見少卿!」
吳景辰稍稍一愣,隨即露出一絲微笑,看向太常卿的背影,低聲道:「這老頭,有點意思……」
如此一來,他在太常寺中,便是有了地位,掌握三署實權。太常卿嘴上硬氣,始終不敢違逆太宗皇帝的規矩,不能叫他做個空頭少卿。醫卜之事,吳景辰本身擅長,宮樂雖然複雜,也輪不到他上殿獻醜,故而執掌這三署公務,對他來說並不是很難。
在這事上,太常卿並沒有為難他,甚至還為他考慮,給下了最適合他的差事。
接下公文官印,吳景辰大步朝主座走去,不顧眾人眼光,一屁股就坐定,道:「閑言少敘,不敢耽誤諸位公事繁忙。請問各位,我師叔遇難之前,可有異狀?」
他這話問出來,在場眾人都是打起了精神,不敢懈怠,就聽太卜令開口,道:「陳少卿為人謙和,與世無爭,此番遭劫,純屬無辜受累。」
陳遠道死在相府之中,朝中傳得沸沸揚揚,有甚者妄言右相乃是陳遠道所殺,各種流言飛得滿天都是。如今太卜令這句話,總算叫吳景辰心中一定,想著有了線索,連聲道:「太卜令知道什麼,直言說來,不必吞吞吐吐!」
太卜令無法,只得道:「是。事關右相,下官不得不謹慎些。半月之前,陳少卿算定右相死劫將至,死期就在三月初三。此事驚動聖人,聖人借出金吾衛保護,又交代我等不許多言……最終右相還是遭劫,連累陳少卿也遇難……」
「我師叔精通大眼卜法,把握因緣際會,若然算定右相死劫,就該知道他因何而死,死於何人之手。他可曾與你們說起?爾等不必害怕,更不必隱瞞,大衍宗不容門人慘死,必不會教你們受了牽連!」
「少卿恕罪,屬下不敢隱瞞。只是陳少卿那幾日憂心忡忡,煩惱重重,並未與我等多言。陳少卿乃我等上官,為人謙和,他遇難我等都心痛難安。這幾日太卜屬上下都在祈求天意,就為了能還陳少卿一個公道。」太卜令小心回話,仔細觀察著上官的臉色。
吳景辰遺憾搖頭,道:「也算你們有心,對得起同僚情誼。只是推演卜算,若無三才六時相合,或是牽涉自身,心血來潮,很難算出個子丑寅卯。若非如此,萬事皆可卜算,還要刑部和大理寺作甚?說到大理寺,崔寺丞正在門外等候,請他進來。」
在外待詔的僕役急匆匆跑去,不多時果然把崔華霍領上了堂來,才聽太卜令輕嘆一聲,道:「少卿的神機妙算,老夫算是見識了!」
崔華霍原本是來找吳景辰商量案情,卻不料剛走到太常寺門口,不及通報,就被僕役請了進來,一時間有些發矇,就聽吳景辰開口,道:「崔寺丞稍坐,我正與諸位討論案情。太卜令,你說陳師叔為右相憂心忡忡,難道他倆之間,有甚交情,能令我師叔登門守護?」
眾人聞言一滯,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說話。
好半天,才聽後堂傳來太常卿的聲音,遙遙道:「才上任就責難下屬,大衍宗出的好少卿!莫煥之身為外戚,比我更難相處,平時貪斂無度,排擠同僚,欺壓下屬,朝中人所共知。陳遠道雖然狂妄自大,蠢鈍無知,也不會傻到與他為伍,更不能主動登門保護。若非陳遠道被捲入,單論右相遇刺一事,簡直大快人心!」
他這話一說出來,大堂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這也只有官拜三品,位同宰相,能與左相分庭抗禮的太常卿,才能肆無忌憚,說出這種話來。連太常卿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可見右相的為人何等糟糕。
眾人沉默,崔華霍更是如坐針氈。武后臨朝時期,李唐的官員做到三品就是頂天,再往上的一品二品,便是國公侯爵,乃是恩寵,原非實職。朝中三省六部長官,都是正三品的官階;九寺五監之中,卻只有太常卿是正三品,其餘大理卿、國子祭酒一流,則都是從三品。
相應地,以長官為上限,太常少卿是正四品上,大理少卿卻是從五品下,九寺少卿之中,吳景辰的品階也是最高,無人能出其右。
這便是太常寺號稱九寺之首的底氣。
長官開了口,太卜令才敢繼續道:「不錯。那日朝會之後,陳少卿提醒右相小心,卻惹得右相大怒,差點舉拳毆打,他倆絕無交情。右相樹敵太多,遇刺原不稀奇;只是陳少卿……老夫想不通,很是莫名。」
「咄咄怪事,的確莫名。陳師叔半月前算定右相將死,也算定了自己的死劫,才會安排一切,待我前來。他已經準備赴死,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解釋,不合常理,也不合他的脾氣……崔寺丞,我師叔的屍身,現在何處?」吳景辰沉思片刻,道。
「就在大理寺中,右相也在。」崔華霍此刻已經明白了局勢,才知道大理卿為何允許太常寺插手刑律,才知道為何三品大員遇刺,會由自己一個六品小官負責。
從一開始,大理卿就借著大衍門人遇刺為由,把這燙手山芋拋給了太常寺和大衍宗,抽身事外。細想起來,要是陳遠道不被捲入其中,只怕這件案子,根本不會被人重視。畢竟,以右相的為人,想殺他的人多了去了;人海茫茫,難不成先把滿朝文武都抓起來,逐一刑訊?
而且,拋開虛無縹緲的預言和宿命不論,皇帝高高在上,為何禁止太僕令說出實情?
「先帶我去驗視,之後再作商量。」吳景辰一句話說出,就起身朝外走去,直叫眾人一愣,原不知他這麼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