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絕處勘險
快步迎出府去,就見左相被兩名家僕攙扶著過來,瞧樣子比前幾日更憔悴了許多,幾近弱不禁風模樣。吳景辰暗暗搖頭,知道他這幾日也不好過,才連忙與他見了禮數,聽他喘道:「太常卿不必客氣。良辰吉日,我這病重,原不該來叨擾。」
吳景辰連道不敢,這就迎著他進客堂落座,卻聽他道:「你要務必小心,須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這一句就叫他悚然一驚,抬臉看向左相,只見他一臉疲憊,卻還勉強擠出笑容,輕聲道:「別瞧我,原也是趙蒼崖托我轉告。我撐著一口氣來,就是想瞧瞧究竟所謂何事。」
他這麼說,吳景辰卻不敢全盤相信,只暗嘆趙蒼崖果有洞悉天機,把握造化之能,卻只因活得太過圓潤,太懂得藏拙,反而辛辛苦苦,到頭來什麼都不剩下,便只如陳遠道一般,幾乎把握了一切,將死後諸事都安排得妥帖。
由左相開始,陸續就有一眾文武大臣登門造訪。吳景辰便不得片刻安寧,只一味應付著往來虛禮,嘴裡無意識地說著各種套話,心念卻不知早已飄去了何方,整個人處於一種矛盾的割裂感中,愈發覺得這世界都變得空無起來。
公主大婚,朝廷自然是停了朝會,依千面娘子的說法,此舉也是為了給病中的皇帝添些喜氣,便命群臣都要觀禮隨喜。朝臣們這段時間被她治得夠嗆,心中畏懼,自不敢在這種小事上與她多起爭執,只一味順從,便蜂擁而至。多虧得大衍府地勢廣闊,來上千餘人也能從容應付,才叫一眾賓客落得自在,飲宴談笑,不亦樂乎。
美中不足,便是天空中的黑雲凝聚不散,直過了正午還是晦暗一片,不時有狂風颳起,隱隱有雷鳴響動,似乎有一場蕩滌人間的豪雨正在醞釀,便叫眾人心頭多少有些嘀咕,不曉得吳景辰身為三品太常卿,把握著卜算過去未來的本事,為何選了今天這樣的天氣。
他們便不曉得,吳景辰也不知道天時會是如此。此乃天人交感,不是陰陽術數所能把握。
眼瞧著府中賓客越來越多,吳景辰心中的不安便越來越濃,才聽聞千面娘子下令群臣都要來賀,就不曉得她究竟打得什麼算盤。他先前一時天人交感,已然窺見今日是氣機逆轉的關鍵,原以為自己能順利揭破刺客身份,卻不料這幾日諸事不順,諸多因緣際會逐漸脫離掌握。細算起來,似乎自己已然落了下風。
恍惚間,就聽得銅鑼響動,鼓樂齊鳴,絲竹不斷,笙管和音,才見群臣紛紛起身,齊聚大衍府正堂院前,齊齊參拜,原是天後駕臨。吳景辰心神不寧,快步朝前走去,才見千面娘子受一群宮人簇擁,含笑走上前來,真如春風拂面一般,叫人瞧著心頭一暖,只當她是出嫁愛女的慈母,絕想不到本是冷血無情的刺客。
強自壓住心神,吳景辰這便上前拜見,才聽她道:「今後便是一家,駙馬無需多禮。公主片刻就到,你且著人出迎。今日原是大喜,便要多謝諸位臣工蒞臨,殿上君臣之分,府中賓主有禮,諸位不必拘束。」
眾人齊聲謝恩,這才紛紛散開,迎著千面娘子往正堂主座而去。
片刻后,賓主落座,一派融洽祥和。吳景辰小心陪在千面娘子身旁,聽著她絮絮叨叨囑咐許多話語,儘是交代他好生照顧公主,與公主舉案齊眉一類,言辭懇切,話語親和,若不知她底細,真要被她感動。才是她身為刺客首領,一人千面,變化無窮,七情隨心,無論什麼角色,都能信手拈來,不叫人瞧出破綻。
不多時,公主儀仗駕臨,眾人又往外相迎,卻瞧不見公主真容,只見一眾宮人簇擁著轎輦朝著後院而去。這自是天家規矩森嚴,公主天顏不是常人所能窺伺,新婦入門不能雙腳踩地,只在轎中一路奔向後院。眾人倒也曉得規矩,只恭敬拜過,也不敢像民間嫁娶那般嬉鬧,更不敢恣意胡言褻瀆了公主,便是天後就在當場,誰也不想招來莫大麻煩。
吳景辰只朝常如等人一使眼色,便叫眾弟子簇擁著轎輦離去,前院廳堂只剩下官奴宮婢服侍,再不見大衍宗門人在此。眾人誰也不曾留心此處,只有千面娘子見狀冷冷一笑,也不揭穿,這就端坐,耳聽得群臣恭賀聲不絕於耳,眼瞧著各色舞樂花樣頻出,自曉得太樂署為今日費盡了功夫,便也沉下心念,好生享受這堂皇雅樂。
她越是沉著,吳景辰心中就越是沒底,隱約覺得府中暗藏了許多生疏氣息,便曉得有刺客趁亂混入了飲宴,也不知是為著保護千面娘子,還是另有別的圖謀,才叫他愈發加著小心,暗自凝聚精神,只待時機一到,就要向千面娘子發難。
一眾朝臣有幸與天後同殿飲宴,自然是挖空心思奉承阿諛不絕,這個上前作詩恭賀新人,那個引吭高歌效法魏晉先賢,或是獻舞一曲引得滿堂喝彩,或是妙語說動天後開懷,總是一片熱鬧,賓主具得歡宴。
紅蠟灼灼,松脂爍爍,陰沉沉黑雲壓得長安城暗如深夜一般,大衍府中卻是一片透亮通明。
不知什麼時候,平地里颳起了大風,飛沙走石吹得行人站不穩腳跟,逼得一眾圍在大衍府前討賞的百姓不得不匆匆散去。不多時,城中一百零八坊家家關門閉戶,處處人跡空無,平日里繁華喧鬧的京城,現如今安靜得令人難以適應。
熱鬧到極處,酒宴的氛圍也到了巔峰,眼瞧著吉時將至,吳景辰的心中湧起一股虛無的興奮和激動,似乎有一把烈火憑空燃起,燒在他胸腹之間,只將一切的緊張和憂慮都焚為灰燼,消散無蹤,僅剩下令人微顫的歡欣鼓舞,一時起身。
眾人見他起身,紛紛停杯投箸,轉頭朝他瞧來,個個面帶笑意,有幾個甚至咯咯笑出聲來,就知道駙馬爺好事將近,有些話要與大伙兒分享,便都側耳傾聽。
吳景辰面帶笑意,朗聲道:「吳某得蒙天恩,竟不知何德何能,三生有幸,與公主喜結良緣,實乃上天眷顧,皇恩浩蕩。承蒙諸位同僚不棄,賞臉蒞臨觀禮,吳某無以為報,略備薄酒,聊表寸心,萬難回報萬一。」
眾人早知道他脾氣執拗,言辭鋒利,就誰也不曾聽見他這麼客氣過,才連忙舉杯遙祝,紛紛一飲而盡,笑嘆成家立業,吳寺卿也懂得了人情世故。
「世間諸事,難得萬全,當此良辰美景,一念陛下龍體抱恙,不得親臨此間,惟願陛下康泰,大唐國祚萬載!」
群臣盡皆舉杯,齊聲恭祝陛下龍體康泰,又聽他道:「公主賢良淑德,吳某不及萬一,幸得帝女垂憐,屈尊下嫁,只嘆府中清寒,準備不周。惟願公主喜樂,常願相伴相隨。」
滿堂歡笑,群臣皆道駙馬過謙,又是舉杯,豪飲一大白,才聽他又道:「天無二日,世有二聖,帝后同心同德,實乃萬民之幸。可憐陛下病重宮中,天後流落在外,群臣無主,大權旁落,奸人當道,刺客橫行,吳某恨不能與之共死!」
一語出,滿堂皆驚,才叫一眾朝臣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手中的酒杯也動彈不得。有一兩個膽氣稍弱些的,手一抖就將杯盞摔落在地,碎瓷濁酒污穢了猩紅地毯。
「駙馬爺不勝酒力,已然醉了!來人!奉上醒酒湯藥,莫要耽誤吉時!」左相慌忙起身,大聲喊道,卻見廳堂中竟無一人動彈,才發覺大衍府的弟子一個都不在此間,就叫他心中一震,才曉得趙蒼崖遺言中的意思。
耳聽得似曾相識的話語,眼瞧著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吳景辰輕笑一聲,斜眼看端坐一旁,面無表情的千面娘子,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諸位尚不曉得,眼前這位天後,乃是刺客冒名頂替!真正的天後,早在月余前便遇害離宮,不知流落何處!」
這一句石破天驚,直叫眾人目瞪口呆,才聽太卜令喝道:「寺卿失了神志!不曉得自己說些什麼!太醫令何在,速呈安神湯來——」
一語未盡,太卜令就覺得身子一冷,才瞧見吳景辰掃眼朝自己看來,只一眼就叫他血脈凝滯,再也說不出話來,才聽他冷冷道:「幺麽小丑,也敢妄言!朝中文武,皆被爾等宵小蒙蔽!千面娘子!你有何話說,可敢與我對質?」
他這話說得正氣凜然,心中卻是長嘆一聲,才是這會兒沒有真正的武后在場,千面娘子的身份輕易還動搖不得,自己想要逼她當面對質,便是萬難。只要她咬死不認,自己也不能衝上去撕掉她的偽裝,只願文武群臣中有心念澄澈者,能夠理解自己這一番苦心。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沉默無言的千面娘子卻露出一絲鋒利笑容,帶著浩大天威,冷聲道:「駙馬歡喜過頭,怕是發了瘋病,可憐我兒過門,就要受此大難。也罷,你說我是刺客假扮,可有憑證?抑或你早有打算,曉得如何驗證真偽?」
說著話,就見她緩緩起身,邁步來到吳景辰面前站定,臉上的譏笑愈發濃郁,兩眼直勾勾盯著他的雙眼。這一瞬間,吳景辰心中一片冰涼,隱約覺得自己想錯了什麼,卻已再無退路,只得冷臉硬著頭皮,在群臣的驚呼聲中,伸手朝千面娘子臉上摸去。
入手細膩溫暖,麵皮與骨肉渾然一體,眼前這張與武后一模一樣的臉,不是易容偽裝,而是千面娘子真容!
頃刻間,吳景辰只覺得心下一沉,雙腿一軟。
不是害怕,而是絕望。
濃黑的天空中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長安,隨即便有隆隆雷聲作響,震徹眾人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