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術,心術!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景辰悠悠轉醒,一睜眼就瞧見崔華霍和一眾師弟圍在床前,再往後則是太醫署和尚藥局的諸多醫師,把一間不算小的卧房擠得滿滿當當。
看他緩醒過來,崔華霍便大鬆了一口氣,正要張嘴,就聽常如搶著說道:「師兄,你怎麼樣?弟子保護師兄不力,請師兄責罰!」
搖了搖頭,吳景辰還覺得有些頭暈,渾身無力,輕聲道:「我自己大意,與你何干?全是我見了右相屍身的針眼,以為刺客用的都是鋼針,不料還有細針暗器,才著了道。」
「少卿既得天恩,便有天眷。多虧天後賜下的朝服乃是蜀錦所制,經緯細密,卸去了暗器力道,針頭並未見血。加上少卿福大命大,體魄強健,劇毒不曾攻入心脈。下官已經為少卿解毒,只需靜養幾日,也就無礙。」太醫令推開眾人,走上前去,一面把脈,一面說道。
「嗯,我已無事,諸位請回。」吳景辰抽回胳膊,隨口說道,語氣倒是溫和,略帶謝意。
太醫令本就是他的屬下,又知他的脾氣如此,自然不會計較,起身便告退離開。
忽喇喇一群人往外走,卧房瞬間就空蕩起來,這才聽崔華霍開口,道:「今日之事,險之又險,對方在大理寺外行刺,顯然志在必得。若非少卿法術通天,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法術?你是說我制住刺客的手段?那不是法術,乃是兵家『六甲秘祝』,又稱『九字護身法』,與武道中的獅子吼類似。此術凝聚精神,以聲制敵,臨陣之時,頗有奇效,乃是我大衍宗中,流暢頗廣的自保手段。嗯……崔寺丞,你要不要學?」
崔華霍一聽不是法術,神情就有些失落;不過一聽吳景辰有意傳授這門手段,便也喜上眉梢,連道:「少卿有心指點,乃是下官的福分!只是……還請少卿先養好身體,下官也先去追查那些刺客的來歷。天子腳下,對方如此猖狂,若不震懾一二,有損大理寺威嚴!」
吳景辰輕輕一笑,搖頭道:「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刺客一道,源自上古,豫讓、聶政、荊軻等,都是此道中人,太史公為其作傳。此道流傳至今,已有千年,不可小覷。千餘年來,從未有刺客首領落入官府手中。」
「可是——」
「崔寺丞,他們這一次動手,未必是要取我性命,否則出動刺殺右相那人,你我今日都難逃死劫。刺客們悍然出手,背後定有人指使,許是示威,許是認罪。右相遇刺,自然有人買兇;單單抓住刺客,不足以向聖人交代——更何況,我們不一定能抓住刺客。」吳景辰揉著眉心,滿臉無奈,解釋道。
「那依少卿的意思,是要縱容那行兇作惡之人?下官欽佩少卿手段,自知不如少卿聰穎,可這放縱惡徒逍遙法外的事情,下官做不出來!惡徒當街行兇,乃是我大理寺職權所轄,不勞少卿費心,你安心靜養就是!」
崔華霍憤然起身,抬腳就走,滿懷一腔怒火,朝大理寺去了。
「師兄,崔寺丞似乎誤會了你的意思,是否弟子去向他說明緣由?」常如看著崔華霍的背影,小心道。
「哦?他誤會了,你就知道?你說我是什麼意思?」吳景辰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只笑著看向常如。
「弟子以為,師父死於刺客之手,大衍宗前輩必不會袖手旁觀。只要師兄查到蛛絲馬跡,自有高人出面解決。刺客之道厲害,官府奈何不得;門中師叔師伯,定有法子制服。今日他們刺殺師兄,的確有滅口之意,然而一擊不中,錯失時機,應該不會再來。師兄只要找到買兇之人,便能向聖人交差;至於懲戒兇手,自有前輩高人。」常如語速緩慢,細細分析到。
吳景辰聞言沉吟,道:「陳師叔慧眼識珠,教了你不少東西……不錯,右相遇刺,乃是咎由自取,遭人買兇刺殺;陳師叔遭難,卻是耐人尋味,中間疑惑甚多。找到買兇之人,就能無愧天子;至於師叔之仇,自有前輩出面。王法歸於廟堂,恩怨歸於江湖,最好不過。那兇手能害死師叔,我也奈何不得;以卵擊石之事,乃是莽夫所為。」
「那崔寺丞……」
「不必管他,隨他去吧。大理卿深諳明哲保身之道,自不會由著他招惹麻煩……呵,崔華霍……雖然魯莽,倒也正直。安葬陳師叔后,你找個機會,將九字護身法教他,今後或許有用。去吧。」
常如領命告退,吳景辰躺在床上,輕聲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勇氣么?師父讓我下山,看來還有深意……」
隨後幾天,大衍府門庭若市,熱鬧非常,高官雲集,絡繹不絕。眾人來此,一方面是弔唁前任少卿,一方面也是探望餘毒未清的吳景辰,鬧得他心緒不寧,一刻也不能安歇,反而搞垮了身子,面色一日不如一日。
第五天頭上,超度陳遠道的法事過半,吳景辰正趁著無人拜訪,打算小憩片刻,就聽見常如在門外呼喊,道:「師兄,太卜令老爺來了,請師兄出外相迎。」
忍無可忍的吳景辰聞言大怒,道:「太卜令先前來過兩次,怎麼又來了!太常寺上下沒有公事,讓他這般清閑么!」
話音未落,就聽太卜令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道:「少卿所言極是,寺中公務繁忙。只是我今日來,是有要事與少卿相商,還請少卿恕罪,許我入室詳談。」
吳景辰頓時尷尬,這就冷著臉起身開門,才瞧見太卜令笑意盈盈,沒有絲毫不快,邁步走進屋來,身後還跟著個少年,不知道是何身份。
「我曉得少卿連日辛苦,身子不爽,原本無意打攪,只盼著少卿早日康復。只是事到臨頭,還得求少卿幫忙,覥顏上門,還請少卿勿怪。」太卜令一面說著,一面作勢要攙扶吳景辰,直叫他眉頭一皺,側身避開。
「你有何事,但說無妨。府衙有太常卿坐鎮,難不成還有他斷不了的公事,要來問我?」
「一切公務,自有寺卿做主。只是我今日來,原非公務,乃是私事,實在無法。」太卜令陪著笑,小心道。
吳景辰聞言輕嘆,搖頭道:「果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太卜令進門就處處有禮,自然是有麻煩要推給我了。罷了,公務也好,私事也罷,你快些說——醜話在前了,我沒說答應你!」
太卜令笑笑,伸手招身後的少年近前,道:「少卿請看。」
吳景辰抬頭一看,只見這少年高挑纖瘦,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生得一副陰柔模樣,即便跟花街頭牌站攏,也能撲朔迷離,雌雄難辨,可謂「河陽看花過,曾不問潘安」。
聯想到那日大理卿對自己的誤會,又想起官員間互贈愛妾的陋習,吳景辰心裡一慌,強作鎮定,冷聲道:「看什麼?要看命相,你是此道高人;若是有病,便該求太醫令。我近日精神欠佳,不想給人看相瞧病。」
「啟稟少卿:這孩子乃是黔州人士,因著去年天災,一家十七口死絕,剩他一人,走投無路,來京投靠叔父。他叔父在太卜署任巫師,無品無級,自身難保,便打算將他閹了,送進宮裡做事……」
一聽這話,吳景辰也心中一震,暗道時勢艱難,竟逼得人自宮求活。要說起來,宮裡倒的確有這規矩,平民家孩子若有門路,選擇凈身後,可以入宮謀事,相當於賣身給皇家為奴,總好過凍餓而死。沒想到這少年也選擇如此,難怪他進門就畏畏縮縮,一副委屈模樣。
只是要想進宮,單挨那一刀可不夠。雖說宦官自殘身軀,五體不全,受人歧視,卻也衣食無憂,有機會接觸主子貴人,命好的飛黃騰達,享盡榮寵不難,算是另一種出人頭地的路子。故而不少人鑽頭覓縫,搶著入宮,使得這進宮的門路,也不是那麼好走。
特別太卜令提起的天災,他也有所耳聞,知道去年黔州一帶,先遭洪水,再逢大旱,隨後爆發蝗災,終年顆粒無收,不少人家破人亡。越是這種時候,甘願為奴為宦的人就越多,如今宮中人滿為患,地主家也沒有餘糧,故而愈發收緊了進宮的門路,當宦官都不是那麼容易。
一念至此,吳景辰長嘆一聲,道:「如此,我幫你進言試試,給他謀個差事,好歹別讓他餓死……」
「少卿慈悲心腸,不過下官不打算讓他入宮。這孩子皮相陰柔,生性軟弱,若再成了廢人,只怕一生盡毀。宮中宦官,陰狠歹毒,得了這樣的玩物,必定萬般折磨,斷送他的性命。下官將他救下,卻不知如何安排,想起少卿慈悲,這才帶他過來。」
「你這話說得好笑,我要這小子又有何用?你倒會慷他人之慨,豈不知我這善門難開的道理!你送一個來,他送一個來,三五個月,我這哪還有一絲安寧?別是你與太常卿勾結,送個細作來我身邊,妄圖敗壞我門庭清凈!常如,送客!」吳景辰冷笑,下令逐客。
「少卿!少卿請聽我說!這原非下官突發奇想,存心給尋來麻煩。實在是陳少卿在時,大開方便之門,救了不少良人,我們都有耳聞。如今這孩子來不好來,去不好去,除卻大衍府這清凈之所,下官真不知該將他送去哪裡!」太卜令連忙解釋,神色緊張。
吳景辰面沉似水,還沒說話,就聽一旁的常如小心開口,道:「師兄,太卜令說得不錯,這孩子的確可憐得緊。想我身為賤奴,多虧師父相救,才得侍奉師兄。如今見了他,心中著實不忍……不如……」
吳景辰瞪一眼常如,心罵「吃裡扒外的東西」,又看那小孩兒實在可憐,走出大衍府就要踏進內侍省,舍二兩肉,得一世羞,何苦來哉?陳師叔要是知道……
一念至此,他便長嘆一聲,道:「報上你生辰八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