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家人
他收回了秋漱玉的兵權與職位,卻並沒有動秋雲謁和秋珣。虞若知道,這是因為還沒有到鳥盡弓藏的那一天。
虞令月倚著床,撫摸著虞若鴉羽般烏黑柔順的長發,「再過些日子,便是簌簌的生辰了。我還記得你剛出生時的樣子,軟軟的,小小的,遠遠地朝著我笑,眼睛比葡萄還要黑還要亮。一眨眼,都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日子還長呢,馬上一眨眼,期期也長大了,那時候小姑姑才有的忙呢。」虞若輕笑著,「小姑姑怕是要把天下的青年才俊都翻出來,給期期覓個如意郎君。」
屋子裡暖融融的溫度似乎融化了梨中雪的清冷苦澀,使原本微弱的清甜更悠長綿密,虞若的心也像羽毛似的飄飄蕩蕩落下來,握在這軟玉溫香中不願移動。
「簌簌,我始終有些擔心,天下局勢動蕩,原晟朝廷不穩,其實這孩子來得並不是時候。」虞令月面露憂色,纖長的睫毛低垂著,溫柔恬靜的容顏顯得憂鬱而脆弱。
虞若握住她的手,笑道:「小姑姑可別這麼說,叫期期聽見了會傷心的。小姑姑相信我,這孩子一定會平安降生的,而小姑姑也會得償所願,和季叔叔平靜安寧地度過一生。」
她若有所思,輕聲道:「你們又在謀划些什麼,對嗎?」
虞若將她緊握的手心打開,將那瑩白如玉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抬頭對她笑道:「我們不告訴小姑姑,是怕小姑姑憂慮,姑姑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了,還是不宜思慮太重的。」
「你別多想,我也沒有怪你們的意思。」虞令月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在這個世界上,你們是我最親近的兩個人了。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幫不上什麼忙,倒不如安安靜靜呆著,不給你們添亂罷了。」
梨中雪過於和暖的清甜氣息在屋子裡蔓延,溫暖又怡人,讓人不由自主放鬆了下來,虞若趴在虞令月膝頭,忽然心神恍惚,彷彿回到了小的時候,那時候虞令月偶爾趁夜色來看她,小小的她趴在她膝頭,心裡貪婪地汲取著母親的溫暖。
也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享受了本應該屬於秋珣的那一份母愛。
虞若本想等虞令月生下孩子之後再做打算,但是蘇顏告訴她那些人已經蠢蠢欲動了,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她有些擔心,卻不能把這種擔憂表露在面上,只能每天白日里陪著虞令月說話解悶,夜裡籌謀算計,又忙裡偷閒為虞令月研製安胎的藥物。
虞令月身子積弊已久,十幾年前生產時又沒有保養好,落下了病根,根治已經不可能了,虞若只能儘力為她調養著,可便是如此,這胎坐得也不大安穩,季蘭庭為此在天下搜尋著各種珍貴藥材。
虞若有一次撞見季蘭庭拉著虞令月的手,眼角猩紅,說著自己不應該如此任性讓她承擔這種風險,他甚至來找虞若,問有沒有什麼能無聲無息打掉孩子的辦法。
季蘭庭有多期待這個只屬於他們的孩子,虞若當然知道,可是他卻願意為了虞令月放棄,只能說,他真的是愛慘了虞令月。
可是他不懂一個母親的心,一個母親可以為了自己的孩子拋棄她的一切,包括生命。所以,她對季蘭庭說,如果打掉孩子,對虞令月身體和心理上的傷害會更大。
門被輕輕地敲響了,虞若露出一個調侃的笑容,替虞令月掖了掖被角,「我可是個識相的人,晚些再來看你。」
她說完便理了理衣服站起身來,推開門,季蘭庭正端著一碗葯站在門口,他大概是不喜歡這苦澀的味道,臉色有些難看,虞若朝他笑道:「良藥苦口。」
「月兒最是受不得苦了。」他蹙了蹙眉。
虞若挑眉望向裡面依舊靜靜倚在床上的虞令月,輕笑道:「一個真正的母親啊,能為了她的孩子受盡這世間所有的苦。」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這個夜晚並不安穩,虞若在半夜被急匆匆的腳步聲與梆梆的敲門聲弄醒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立刻披上外套起來,隔著門問道:「出什麼事了?」
外面人焦急地答道:「公主殿下不好了,王妃她,她見紅了……」
虞若頓時清醒了,一把抓過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匆匆換上,她一慌亂就出錯,連帶子都系錯了,手忙腳亂下總算穿戴整齊,立刻背起藥箱往虞令月的房間狂奔而去。
一路上燈火通明,丫鬟小廝來來往往,整個宸王府都處在一種緊張氛圍中。
到了虞令月門口,只見門虛掩著,她立刻推門而入。紗幔后,季蘭庭正緊張地握著虞令月的手不停地說著什麼,而虞令月面色慘白,滿頭冷汗,一副氣若遊絲的模樣。
她一把推開季蘭庭,搭上虞令月的脈,面色頓時變得嚴肅而緊張,深呼吸一口氣,她頭也沒抬,只看著虞令月憔悴的臉色,對季蘭庭道:「把門窗關嚴實,所有人都出去,往月中谷修書,請月且歌過來。」
聞言,所有人立刻退了出去,虞若轉過頭定定地望著季蘭庭,他臉色黑沉,咬了咬牙也轉身出去了。
虞若深呼吸了一口氣,將虞令月冰涼的手握住,柔聲道:「小姑姑,相信我,我們一定能保護好期期的。」
一排銀針攤開,在昏黃的燭燈下發出凜冽的寒光,虞若瑩白如玉的手指輕輕撫過,緩緩捻起……
屋子裡的燈亮了一夜,季蘭庭也在屋外的大雪中等了一夜,直到門緩緩打開了,他才動了動,僵硬地轉向門口。
茫茫大雪落了他滿身,連眉毛上都結著冰晶,原本蒼白的容顏更加纖薄透明,流光溢彩的琉璃瞳此時一片空茫茫的漆黑,映著滿世界的雪光,卻比那雪還要冰冷而空洞,與塵世疏離。
虞若看著眼前仿若雪雕似的人,低下頭嘆了口氣,「已經沒事了,大人和孩子都沒事。」
聞言他冰冷空洞的眸子像是突然煥發了生機一樣,他抬步就要衝進去,卻被虞若拉住了,「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也不怕凍著小姑姑,趕快去洗個澡把自己收拾收拾,別讓小姑姑醒來后還要為你擔心。」
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雪,立刻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走了出去。
虞若見他走遠了,強撐著的氣才終於鬆開了,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白燃立刻出現扶住她。虞若半靠在白燃懷裡,有氣無力道:「沒事兒,別擔心。」
她蒼白的臉色上有不正常的潮紅,白燃伸手向她額頭探去,果然發燒了,面露焦急之色,虞若卻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們回房,別讓任何人知道。」
現在,她不可以再倒下。
白燃想勸些什麼,可見她面色堅決,知道她決定的事情絕不會改變,只好抿了抿唇壓下那些擔憂,用大氅包裹住虞若打橫抱起,飛身回房。
到了房間,他立刻把門窗都關好,沒有透進半絲冷風。虞若虛弱地倚靠在床頭,閉著眼,抬手給自己把了把脈,喃喃道:「還好,不過是風寒罷了。」
一陣灼熱從心口湧來,她頓時弓著身子,猛烈咳嗽了起來,手撐著床不讓自己顯得過於脆弱,白燃眼底的擔憂實在抑制不住了,上前道:「公主,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啊。壽寧公主病了,你擔心,可是你病了,也有人會擔心的。」
虞若總算止住了咳嗽,已經渾身無力,軟綿綿地斜靠在床頭,眼睛半睜著,虛弱道:「沒事的,我是大夫,我的身體我知道,不過是小毛病罷了。若是小姑姑知道了,反而要自責愧疚。對了,待會兒我寫張方子,你交給季蘭庭去,讓他按著方子來煎藥,我累了,就先歇息著了。」
說完,她緩緩閉上了眼睛,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她的燒夜裡已經發了起來,可虞令月危在旦夕,她只能強忍著頭暈眼花與噁心難受先救治虞令月,這樣撐了一夜,她如今也是強弩之末了。
白燃見狀,從書案上拿過筆墨,道:「公主你說吧,我來寫。」
等勉力支撐著報完最後一條注意事項,虞若終於忍不住沉沉睡去了,她剛給自己吃了藥丸,只需要睡一覺,燒就可以退了。
白燃扶著她幫她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這才拿著方子轉身離去,臨走前跟侍女囑咐務必要好生照看著公主。
回來時,虞若依舊在沉睡,雪白的小臉泛著薔薇般的酡紅,越發顯得玉色鮮妍,嬌美動人。她似乎睡得極不安穩,一直緊緊抿著嘴唇,呼吸聲也有些粗重。
白燃俯下身想替她掖好被踢到一邊的被子,卻被她抓住了手,他掙脫不開,又怕用大勁了吵醒她,只好在床頭坐下,任她抓著他的手,緊緊地,像是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他陪伴了公主這麼久,形影不離,自然知道公主睡覺一直都不大好,常常做噩夢,在虞國的時候還好些,自從到了原晟,夢魘越發嚴重,簡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世人只道明熙公主享盡萬千寵愛,卻不知這光鮮華美背後的步履維艱。
從前,他將她當做拯救他出黑暗的一道光,是他畢生崇敬守護的信仰,可隨著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她在他面前越來越真實,展露出的那些恐懼、憂慮、憤怒……讓他不由自主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想要悉心去保護去照顧。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其實只有他是一直陪在她身邊,分擔著她全部的情緒的。
抓著白燃的手,虞若慢慢變得安靜了下來,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如今是安全的了。
互相信任、互相依託、形影不離、風霜與共,他們早就是彼此難以割捨的親人了。
白燃另一隻手笨拙地拍著她的背,哼唱著他從民間聽來的歌謠,他幾乎沒在調子上,可溫柔而輕緩的歌聲依舊撫慰到了虞若,她慢慢鬆開了緊抿的嘴唇,蹙著的眉尖也鬆了開來,睡眼變得沉靜而安詳。
虞若這一覺直直睡了一天一夜,等她醒來時,正好看見白燃疲憊的睡顏。她怔了怔,這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白燃的手,腦袋還枕在他膝蓋上,而他另一隻手輕輕放在她背上,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勢。
這個傻子,應該就在這兒坐了這麼久吧。
酸澀與溫暖一同湧入心間,她緩緩鬆開手,不曾想白燃向來六識敏銳,立刻睜開了眼睛,看到她醒了,面色正常,眸光澄澈,顯然燒已經退了,這才鬆了口氣,起身道:「公主醒了,我這就叫廚房送些膳食來。」
說罷轉身就要出門,虞若立刻叫住他,然後朝外喚來一個侍女,「讓廚房準備些吃食送來,再要一碗清淡小粥。」
侍女領命而去,虞若朝白燃笑道:「你陪我這麼久也辛苦了,一起吃些吧。」
膳食很快端了上來,虞若只拿過那碗清淡小粥慢慢喝著,將珍饈美味都推到白燃面前,「我剛退燒,吃不得油膩的,這些你吃吧。」
白燃知道這些事專門給他準備的,感動於虞若的心細,笑道:「那就謝謝公主了。」
說完他也不再客氣,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頤起來。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他也的確是餓了,本就是習武之人食量大些,很快就餚核既盡、杯盤狼藉了。
白燃摸著肚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幸福的飽嗝,見虞若笑著看著他,臉瞬間紅了,虞若垂下眸子輕笑了一聲,「若我身邊人連飯都吃不飽,我才真的丟人。」
他仍有些不好意思,虞若抬起頭,望著他,目光澄澈如水,乾乾淨淨,「小白,我其實很喜歡這種輕鬆愉快的氛圍,就像是家一樣。一家人圍坐在飯桌邊,吃吃飯,聊聊天,不用管什麼規矩禮儀,插科打諢,說笑玩鬧,這就是我小時候最嚮往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