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的青鳥026
按照青辛的觀點,如果互換身份的是惠州侯與麥州侯,那麼前朝末年有幸獨善其身的麥州民眾可就遭殃了。因為予王暴虐,比起仲韃毫不遜色。
「舉國哀鴻遍野,只有麥州加固城池,改建街區,迎戰妖魔;又時時開倉放糧,接濟鄰鄉難民,對先王驅逐屠殺女性的詔命,更是百般推託……」
朱槿不無欽佩地感慨說。
「您算是說到點子上啰!惠州侯浩瀚,斷不會坐視惠州人大批死於死刑。」
——無論君王頒布怎樣的詔命,諸侯都有機會推諉、抗議或陽奉陰違。
——執行詔命是一種選擇。而且,並不是別無選擇的選擇。
考慮到仲韃在登基前本是清正廉潔的官吏,和那無知又全然不可理喻的商家女有天壤之別,青辛幾乎可以斷言,浩瀚會在王朝誤入歧途的初期就請求面君論理。即便論理不成,也會設法迂迴進諫,譬如說,賄賂或脅迫佳花后,譬如說,啟蒙祥瓊公主。
有些事,浩瀚一定會做,但月溪一件也沒做。
浩瀚一定不會做的事,月溪全做了。
忠良或奸佞否?利國利民或禍國殃否?那是另一個話題。此時此刻青辛和朱槿探討的,是人性的善與惡。浩瀚心地善良,月溪窮凶極惡,就連由衷認同月溪的青辛也難以否認這一點。如果月溪對仲韃的感情並非作偽,那麼,他對仲韃太殘忍了!對芳的子民,實在是太殘忍了!被處決的囚犯已有三十萬人之多,而小公主的啟蒙卻在多年之後由一位萍水相逢的過路人完成。這說明了什麼?
接觸小公主,教導她履行公主的職責,也許最終還是無濟於事。但一斑窺豹,由此可見凌雲山的群臣眾仆,包括月溪,壓根就沒盡心勸阻過誤入歧途的王。
當年的張清是一介書生謙謙君子,講究一日三省吾身,人貴在自省。然而,青辛這樣的官場老油條,卻只會感慨祥瓊何須妄自菲薄。無知與失職不僅僅是她的錯,甚至不僅僅是她的父王母后的錯,所有能和她接觸的芳人,都沒盡責,都有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王有王的責任,王后公主有王后公主的責任,官吏有官吏的責任,但民眾也有民眾的責任。怨恨上天、暴君或月溪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怨恨本來就比自省盡責容易得多。可嘆民意如此,麒麟又何以降生?麒麟本是仁義與慈悲的美好象徵,是民意的化身……
「說話回來,我們的冢宰雖然兼備了智與仁,幾近完美,卻缺乏殺伐的決斷力。這就是儒生的局限吧,信奉什麼天地君親師……」
月溪,沒有盡心儘力進行規勸,就決定了以殺制殺。
即使除了弒君已別無選擇,也用不著斬首……為曾經的良師益友保留最後的體面,才國不就有那樣的先例嗎?血淋淋的斬首,很難讓人理解成單純的「以殺制殺」。而視為泄憤,又和月溪一貫的言論不符。好吧,不管怎麼說,不給額外的關懷,至少,至少也不該選擇小公主在場的時候!這樣的暴行不可能讓幼稚的公主懂事,懂得設身處地理解受害者家屬的感受。這不是嚴厲的啟蒙,而是飽含惡意的折磨。民眾受損的心靈不會因此痊癒,小公主卻毫無意外地陷入了怨恨和愚妄……
「有。」
長久的沉默后,青辛突兀地點點頭。
「有,有什麼?」
心不在焉的朱槿瞪大眼。
「殺伐的決斷力。」
「那麼,冢宰又為什麼坐視先王倒行逆施呢?」
「仲韃早年聲望就很高,登基后尤以鐵腕聞名於世,也就是說在芳國,弒君即可動搖大局。而先王是個沒多大實權的庸人。她能頒布荒唐的法令,諸侯群臣也能裝聾作啞。驅逐和殺戮在大部分地區得以實行,無非是因為從中有利可圖罷了。您認為先王真會相信麥州船隻不足,不能驅逐女性出海離境嗎?追究麥州侯只會自討沒趣,她知道……」
麥州,是麥州侯的堡壘。
「原來如此,君王昏庸無能,權臣各懷鬼胎,麥州侯不出麥州,可保一方沃土,一出麥州,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明裡暗裡都有勢力來襲……」
朱槿莞爾。
「今上即位之後,一出麥州,不也當即淪為階下囚、通緝犯……」
「這麼說起來,能在群臣虎視眈眈之下沉冤得雪,又攜左右高升,還真不容易呢。」
「唔,還好,沒那麼不容易。」
「是是,麥州侯已離開他的堡壘,失去了他的左膀和右臂。有多少人忌憚他高升,就有多少人對此喜聞樂見……」
傳說中雄霸一方對抗偽王的強者,入主冢宰府時,隨身攜帶的只有文房四寶與粗陋的衣物,一個書童與一個廚娘。這番表現,和他高踞六官之首卻謙遜謹慎的作風相映成趣。
「您過譽了,冢宰的左膀不是我,而是曾經由我統率由他直轄的麥州州師。」
「王師按理由王直轄,但昔年的王師,不恰恰是前任冢宰的掌中物嗎?」
「迅雷追隨靖共,有所圖;我追隨冢宰,別無所求,只為仰慕。」
也就是說,浩瀚一旦覬覦禁軍,就會失去青辛的仰慕及追隨之心。
於是朱槿鼓掌喝彩:
「好,說得好!俗話說知己為智,識人為明,主上能重用你,真不愧是一代明君……」
眾所周知,「右臂」原本是指浩瀚身側以柴望為首的智囊團。作為如今的麥州侯,柴望自有他的風骨,不過,他不可能讓麥州化為他的堡壘。因為景王陽子並非庸碌之徒,賢名遍及天下的冢宰浩瀚更不會放任諸侯雄霸一方。
「主上偶爾會教我一點蓬萊語。」
「哦?」
「重華,有個詞我特別中意。」
「哎?」
「見守。」
疾如風,徐如林,攻如火,不動如山——這才是浩瀚的真實寫照。堯天的同僚只知山林,還沒有領教過他的風和火。被架空實權的百官之長,近年來益發世故,益發圓滑益發熱衷籠絡人了,但即便如此,欲除之而後快的權臣也不在少數。因為時至今日,他仍不肯表態站隊,仍在堅持鋤強扶弱險中求穩,堅持制衡。
「見……守?」
「對,見守。」
——你的身影照亮了我的黯淡人生。
——知遇之恩,再造之恩,永誌不忘。
——我的眼睛從此無法離開你的身影。
——我的眼裡一直只有你。
——我在看你,一直看著你。
「嗯,是看守的意思嗎?」
「不,是守護的意思。」
「望文生義,讓你見笑啦。」
「說起看守,嗯,看守……」
青辛和朱槿相識已久,但她基於理性分析的見解和出於感性的敏銳直覺總是讓他吃驚。
見守。
守護之意誠然佔了九成九,但還有那微妙的零點一,釋義為看守、監視。
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他對浩瀚的感情。
至善至慧至美的完璧,怎忍心毀於瑕疵或血污!
月溪和仲韃就是前車之鑒,他決不允許自己和浩瀚重蹈覆轍。
那恰如其名的浩瀚之善的反面,對應著何等龐大浩渺的惡……真是想想就不寒而慄。
既然從善與為惡,往往只在人的一念間,那麼他會見守他,直到他死為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