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的青鳥029
陽子揣著花,躡手躡腳走上青毯,撩起帳幕,想想不妥,又把花擱到窗沿,再躡手躡腳爬上床。
說是床,卻沒有腳,和榻榻米和西洋床都不一樣,只是高出地面一尺掛零的一個平台,故名寢台。她剛到金波宮時,就因為不習慣而夜夜失眠。卧房寬廣空曠好似大殿,寢台寬廣空曠,鋪設再多再厚的昂貴被褥,也無濟於事。而如今……
卧房只有六丈見方,她十分滿意;仙蕙幫她攢滿了零碎,尤為滿意。也許這是庸俗的小市民口味,但她就是認定了,這樣才像一個家。
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拉了拉被褥一角,感到被人壓著,不忍心擾人清夢的她,就那樣仰卧著合起了眼帘,夜涼如水,但那個人的呼吸卻聲聲送暖,是的,最重要的是,有男主人在等她回家,所以,這是家。
全身突然一陣火熱,原來是他裹著被褥抱住了她。
「景、景麒……」
惶恐起來的陽子結結巴巴試圖道歉,卻發現他似乎並未醒轉,只是條件反射地靠近熱源而已。輕輕攬起他的肩膀,他就愛嬌地把臉埋進她的懷裡。真是好不容易才養熟的寵物啊……陽子心頭冒出了一個大不敬的念頭。眾所周知,矜貴的景麒不愛親近任何人,連芥瑚和蓬山的女仙都不親近,可見養熟……不容易。
懷著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她吻著那如雲的金髮。她是他最親近的女人,最親近的人;而毫無疑問,他也是她最親的人。王和麒麟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半獸,王是人的一面,麒麟是獸(神)的一面。難怪兩個個體一旦合一就有如此完整如此安心的感覺。
「陽子……」
呃,他的聲音里毫無睡意。
「讓你久等啦。」
她的聲音里有很多歉意。
「使令們都去蒲蘇了,一定會和小司馬的人一起帶回好消息,一定!」
不,不僅僅是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君心如吾心……有時他簡直比她自己更可靠。
「對不起……」
直視自身的愚昧或過錯,才會發現自己多討厭,因為這樣的真相令人恐懼,所以人類很難鼓起足夠的勇氣。然而迴避缺點就沒有改正的可能性,不觸碰心結就沒有開解的可能性,幸好如今的陽子已經不會再有這樣的煩惱。因為只要向景麒敞開心扉,她非常有把握地知道,只要向景麒敞開心扉,就可以了。他會浮現憐惜的神色,抑或直言痛斥,多半兩者兼而有之。然後,接受了痛斥,獲取了憐惜,心靈得到了安慰,再踏上解決問題的康庄大道。
「沒關係,我也沒太擔心。」
那麼,為什麼把她抱得那麼緊?
緊得她都有點喘不上氣。
不管她犯了什麼樣的錯,至少景麒會原諒她,並且幫助她。當然了,所謂的幫助不會是開脫或粉飾,只會是督促她改過。所以,把自己交給他,最放心。
「看,你看那邊……」
景麒睜開眼,沿著她挑起青紗的手臂望出去。
月色下,一株萱草靜靜地含苞待放著。
「過些日子……就會開了……」
他的眼波越來越朦朧,看來是睡意上涌。
她把他深深地擁進臂彎,但他還睜著眼,望著花。
「日日夜夜期盼你的誕生,想象著誕生以後,要為你做這又做那,就算你一無是處,她也不會吝嗇她的愛,就算全世界都嫌棄你,她也永遠需要你,她愛你,沒有理由,她愛你,只是因為她愛你……」
他夢囈似地說,
「人類,有母親,多讓我……」
是否說了羨慕,是否只有呢喃,她聽不清。
「今年我要陪你去掃墓!」
天一亮,陽子就魄力十足地向枕邊人宣布。然而景麒的反應卻令她錯愕。他支支吾吾地推託著,沒正面對她,沒正眼看她,一番說辭幾近心虛。一瞬間,自作多情的惶惑,不,怨憤,漲滿了她的胸膛,漲得她的心都痛了。他和那個墓碑上刻著謚號的人之間,沒有她的位置,這個事實難道不是一直擺在她面前嗎?夫妻恩愛,因此她淡忘了這一點。她對他毫無保留,他卻從來都不是……
歷年來,他獨行掃墓,她雖有不悅,但還是不解情緒占著上風;而此時此刻,從今往後,不可容忍。
「我去去就回,您又何須操勞……」
怕她生氣的景麒,笨拙地捧起她的臉親了一口。
「如果我說我一定要去呢?」
「唔……」
「如果我說這是詔命呢?」
「我無法反抗,只能遵從……但是,這樣又有什麼意思?陽子,這樣往死里逼我,又能得到什麼?」
「是啊,這樣又有什麼意思……」
得到的也只是更深的、自作多情的屈辱感。
「您明白就好。」
意識到她反應不善,所以他心裡雖然窘迫,卻竭力保持著一貫的親昵。
「先王……是你處死的嗎?」
她最親愛的友人告誡過她,別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這個話題。但她今天一定要提這個屍骨已成灰的女人,還要求證最醜惡的那件事。她要讓他想起來,那個女人和他的結局,有多醜惡。
「……」
又是慌亂又是憐惜又是緊張但還在奮力掩飾情緒的景麒,正打算再親她一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我不是認為你會動刀子什麼的,先王的死法我很清楚,唔,我想我可以問得更精確一點,你是不是用了什麼比較委婉的、不那麼直接的方式,讓她走上了死路?」
「……無可奉告。」
僵持了很久,僵持了很久很久,久得陽子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開口提問過,但景麒終於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不像樣的答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