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的青鳥033
口說無憑因而無效。
青辛清晰地、不無遺憾地意識到,女王只是就勢展現了和解的姿態,其實並未接受景麒這番說辭。
也許景麒確實沒有存心慪過氣,無可奉告純粹是因為「無」可奉告;也許他隨他上御駕前自取其辱,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對重修舊好這件事,非不為也,實乃不能也。畢竟無功而返這一事實比辯解更有說服力,還能從此一勞永逸……
青辛心裡頓時充滿了懊悔。
「請問,我是什麼表情?」
雙雙告退出門后,好像看透了青辛的心思似地,景麒的唇角向上牽了牽,低聲相詢。
「什麼什麼表情?」
「人臉的表情我一直拿捏不好,先王在我的床頭日夜啼哭時,我也曾十分煩惱,因為不知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哦,現在,是哭。」
「哦?」
景麒吃驚地撫著眼角。
「唔,是欲哭無淚。」
青辛修正說。
「可我是想對您露出自嘲的笑容……」
「人的表情會隨著心情的變動自然流露,您越是斟酌,表情就越是扭曲,不去想這個問題,就不會有問題。」
「受教了。」
「台輔,台輔……」
「嗯?」
「對不起!請您原諒我,我太莽撞太自以為是了!」
青辛深深低下頭去。
「……不礙事。」
景麒的狀態顯然和「不礙事」相去甚遠。憂心忡忡的青辛強忍住一聲嘆息,勉力再現了完美無缺的開朗與熱忱:「就當是賠罪吧,重修舊好什麼的,就包在我身上啰!您只管靜候佳音,再也不必勞神煩憂……」
「青、青將軍!」
不忍直斥他說大話的景麒,一時語塞。
「台輔,請容我護送您回府。」
不忍直言告誡他保重身體的青辛,提出了不容拒絕的請求。
「說不定和敬卿比我更適合……」
完全沒想到要拒絕青辛隨行的景麒,下意識地拂開他前來攙扶的手。
「沒那回事。」
「我人都做不好,又怎麼做得好人類的丈夫?」
「主上不是人類。」
「呵。」
「景王的丈夫,我認為只有景麒能夠勝任。」
「唔?」
「您認為和敬卿為人如何?」
兩人口中的和敬卿,正是巧國外務府的次官、目前在慶滯留的大使張清。
「他和主上總是那麼融洽,讓我羨慕不已。話說回來,我還沒見過哪個好人不喜歡他。他似乎有秘訣,能和任何人都相處好……正如我和任何人都關係緊張一樣。」
「任何人……您和我關係緊張嗎?」
「……我不知道。」
「您……」
「嗯?」
青辛的話給人一種強烈的嘎然而止的感覺,所以景麒獃獃地等著後半截。
「沒什麼,您多慮了,我只是想說您多慮了。」微微下垂的眼帘,有點耷拉下來的眼角,讓那剛毅的面容看起來近乎憂傷,「您的人緣並沒有那麼差。」
「言行舉止乃至我的存在本身,究竟是令人厭惡還是討人喜歡呢?我總是吃不準。但這個問題我其實並不介意……」
「麒麟嘛。」
孤、高、不恭的麒麟,心眼裡本來就只有王一人。
難怪和陽子處不好的他會消瘦至此。
「坦率一點吧,告訴我,和敬卿為什麼不行?」
「主上和他產生摩擦時,如果我吼他,見鬼,你就不能想想慶的子民嗎?一切都要以主上幸福為重!說不定他會回答,慶的子民又關咱什麼事……」
「他不是那種人,他很善良,而且一點也不狹隘。」
因為那鄉下口音實在是學得惟妙惟肖,試圖繃緊臉維持禮節的景麒不禁笑出了聲。霎時間,青辛嘴角轉過無數個笑話……他想逗他笑下去,笑開懷,然而,最終還是正事佔了上風。景麒屢屢流露退位讓賢自愧弗如之意,所以他一定要在這裡把他穩住。景王已經動搖,所以絕對不能放任景麒動搖。
「和敬卿品性如何,不重要。反正主上要是對他動了心,我就只能請他當即從慶國消失。」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口氣就像在談天說地聊家常。
「就算主上對他動了心,不管主上要對誰動心,您萬萬不可輕率出手!」
景麒卻一掃疲態,聲色俱厲。
「啊?」
「您的身上散發著不祥的氣息,預示您有不得善……」
他的眼神也嚴厲得可怖。
「看您都想到哪兒去啰!」
青辛哈哈一笑。
「這也是為您著想,不,我主要是為您著想……」
「行了,都說了是您胡思亂想!」
麒麟有麒麟之仁,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但青辛還是非常惱火。也許不僅僅是因為景麒的窩囊和出言不遜。
這個為情敵求情、連袖手旁觀坐享其成都不會的濫好人,有一種匪夷所思的敏銳。
殺戮,確實是青辛解決問題的常備選項。這個往往被否決的選項,幾乎總是第一時間從他腦海中冒出來的第一選項。這是由於他體內含有猛獸基因,還是由於殺戮對孔武有力的他來說最輕鬆最便捷呢?即使實行起來不那麼輕鬆,至少無需勞神費心絞盡腦汁……
「對不起,我不該亂想亂說話。」
「哼,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說不礙事的人。」
「對、對不起!」
「道歉不夠,要罰。」
「罰什麼?」
發覺青辛是想逗自己開心,景麒的語氣也放鬆了一點。
「先給您欠著,等我想好了再要賬。」
「……先說好,您大可漫天要價,卻不妨礙我就地還錢。」
「麒麟也這麼精明這麼愛計較……」
異邦人會在氣頭上指出慶的子民關我何事,但慶人也未必就一定牽挂慶的國家大事,否則就不會有朝臣黨同伐異橫徵暴斂了。不過,總有一些有識之士,德才兼備,更把王朝興衰視為頭等大事。遠的不說,金波宮裡就有不少人達標,譬如說眼前這位青辛將軍,不就是嗎?異邦人信不過,同僚同胞也信不過,難道他還信不過他自己?聽說他和陽子私交甚厚,常常一起喝酒打獵,陽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徹夜不歸,後來都證實是和他在外廝混……
「青將軍,您喜歡主上嗎?」
「如果一位君王要當我的妻子,那麼,她是可愛的女性還是面目可憎,對我來說就是微不足道的問題了。」
「為什麼?」
「德才兼備的人不會甘心成為王夫,甘之如飴的人,不是胸無大志就是居心叵測。」
「您竟如此斷言……」
「您可曾聽說過翠微君梨耀?」
才國的史書上記載道,身處後宮的梨耀輔佐扶王斥責奸佞,遭到了權臣的嫉恨。在王失道的初期,她因為斥責王而被冷落,最後住進了翠微洞。而疏遠她的扶王不久就失去了玉座。
「新的政權建立時通常會處置先王的寵妃,但翠微君不僅保住了仙籍與爵位,還被砥尚和滿朝文武奉為上賓。據說她倚仗先王的寵愛干涉政事,卻和尋常寵妃大不相同,種種主張甚至勝過朝堂上的君臣,更為利國利民,也曾暗中協助高斗活動。因此備受尊崇也不足為奇。」
「那麼,您聽鈴說過翠微君是什麼樣的人嗎?」
「心胸與做派都很難和那位慧眼如炬急流勇退的女中豪傑聯繫起來,似乎連姿色和風情都流於下乘。」
「為什麼?」
「……為什麼?」
「相由心生,假如我處在她的位置,說不定嘴臉不比她好看多少。」
「您何、何出此言?」
「年幼時每逢玩伴嘲笑我身為半獸斷無出頭之日,何必苦讀詩書勤奮習武……我都會回敬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如果我壯志難酬不得不退入深宮,只怕不出數年……」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必須退入深宮!」
「無論睿智還是愚蠢,無論磊落還是猥瑣,無論忠義還是陰險,王的伴侶涉政註定對王朝有害無益——這是千萬年來的歷史所確立的真理。專寵多年的翠微君,假如不是連朝野內外的忠臣義士、連她自己都深覺王妃涉政不妥,又怎會允許事態發展到被奸臣排擠最後被王驅逐出凌雲山?如您所知,失寵的美人歷來都是打入冷宮或強迫自盡,哪有升為飛仙逍遙天下的美事?我懷疑被扶王疏遠的翠微君,從來沒有真正失過寵!」
「只有史實為據,卻說不清緣由?」
對他國的愛恨情仇毫無興趣的景麒,心思只圍著所謂的真理轉。
「人世間,並不是所有的現象都能有幸窺破其中緣由。不過具體到王夫或王妃,我倒是有一點拙見供您參考。」
人心叵測,自我的心和他人的心一樣,都不可能切實把握。
一個人相信自己最英明、最正直,並不代表他(她)真正英明或正直,反而說明他(她)已陷入愚妄。
人類有善惡兩面,行善還是作惡,端看境遇造化,那麼成為權貴、豪強或專寵於王的枕邊人,權勢龐大鮮有制約,就無異於置身在作惡的溫床了。所以青辛如果要當王夫,出於大義,必然會選擇退居深宮不問政事。志在天下翱翔四海的鴻鵠從此不得不困守在這名曰金波宮的囚籠內,恐怕不是鬱鬱而終,就是醜態畢露,像翠微君一樣刁難僕從,刻薄寡恩,在永恆的無聊和失落中虛度無盡的光陰……
只有儘早下手自我了斷才能保全一世英名吧。當然這麼可怕的話,青辛不會對景麒說出口。他只是說,除了上天恩賜給慶的麒麟,再也沒有別的人,能和慶的王者比翼齊飛。這正是金波宮全體有識之士的共識。
(籠中的青鳥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