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 不走
一聲嬰孩的啼哭在房間內響起:「啊——」
聲音不大,細弱的像是貓叫。
肖張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腦袋貼著地面冰冷冷的觸感,讓他有些失神。他很害怕裡面走出一個人來,宣告一些不好的消息。
孩子生下來了,但院子里的人沒一個敢笑的。
趙副將將肖張攙扶起來,肖張腿肚子都在抖,艱難的一步步往前走。
他昏迷多日,瘦的兩頰塌陷,身無二兩肉,小腿也在萎縮,走路都變得困難,走向產房那條漫長的路幾乎是他全部的歲月。
天色將晚,亂雲低垂籠罩著淡薄的暮靄,雪一片兩片三片的飄下,像盛開梅花又像飄飛的柳絮。
五陵地區幾乎常年不落雪,近十年來第一次雪落了。
院兒內一片銀裝素裹,一樹報春的紅梅點綴其間,梅枝猶如天工雕出的瓊枝,別在枝頭的梅花,豐潤姣潔,但在肖張的眼中那樣刺目,紅艷的令人心驚。
產房的門打開,一股血腥味沖了出來,沖的人腦袋發昏。
穩婆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滿臉喜色的說:「恭喜郎君,是位千金。」
肖張也沒看到孩子一眼,直接擦肩而過,往產房裡走,跨門檻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
趙副將想要去攙扶,但終究沒有進產房,作為男人總要避嫌。
顧二接過了那個孩子,輕輕的抱在懷裡滿眼悲傷,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滴在了孩子的臉上也是燙的。
數年間,他們相互攙扶,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歲月又好像要將他們埋葬在某一段時光里。
「用力!娘子,再用力一些,還得把血肉推出來!」
「啊——」
白雪本以為生完孩子就結束了,結果撕裂感並沒有就此止住。穩婆用力的壓她的肚子,迫使她的肚子繼續往出排,和生孩子沒什麼區別。
她只覺得下體一熱,血淋淋的胎盤出來了。
那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猙獰可怖,和生孩子一樣痛苦。
白雪斷斷續續的說:「我的孩子呢?」
穩婆回答:「抱出去給男人們看了,待會就能送回來。」
白雪沒說話。
穩婆轉頭讓那些太醫出去。
白雪心一慌:「不行,他們出去了,我怎麼辦?」
年紀大的穩婆好聲好氣的說:「娘子,女人生完孩子下面都是壞的,我得給您縫上,男人不能在屋裡。」老婆子說這話都覺得臉臊的慌,畢竟屋裡有爺們兒呢。
白雪堅定道:「不行,讓他們在屋裡背過身就行了。」
穩婆覺得不合規矩,但見娘子堅持期前面有一個不懂事兒的穩婆被攆了出去,心裡雖然有想法,但沒說什麼,就讓太醫都背過身去。
白雪突然感覺下體一陣疼痛:「啊!」
穩婆穿針引線道:「你忍忍,下體撕裂了,我給你縫上,保證縫得漂漂亮亮的,和最初那樣緊緻。」
「等等,先喝點麻藥。」
太醫們也都不好意思,但治療患者的本能還是讓他們及時的想到了一點,他們擦著額頭上的汗,又讓丫鬟遞過來一碗湯藥,這已經是白雪喝的第五碗葯了。
白雪咕咚咕咚咽下去,舌頭髮麻,已經嘗不出那是什麼滋味兒,麻藥會讓人的意識渙散,減輕疼痛感,即使穩婆一針一線的縫著下體撕裂的地方,她也感覺不到,只有心裡留著淡淡的屈辱感,伴隨著生育的往往是失禁。
但凡穩婆檢查下體,太醫們都會背過身去,但在同一屋檐下,男女有別。
白雪對這樣的「不妥」嗤之以鼻,太醫進來保的是自個兒的命。剛才穩婆驚呼著「大出血保大保小」,是太醫把她這條命給救回來,把血止住的。她迷迷糊糊的想,就應該下一個命令,女人生產房間里必須有大夫。
她閉著眼睛想要睡過去,隱隱約約又好像看到了一個影子。
人疼大勁兒的時候,總會看到很多影子陪著自己。
她數次看見肖張,兩人不在產房裡,在馬背上,肖張帶著她去感受風,兩個人健康且自由的活著,沒有痛苦,沒有保大,還是保小的威脅。
「娘子。」
「……嗯。」白雪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
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是脆弱不堪,楚楚可憐。
在肖張的記憶里,白雪歷經風霜遭了很多罪,但真正生病的只有一次,就是白雪冒然跳下水就沈艷艷的那一次。
而生育子嗣顯然比落水嚴重的多。
整個產房都是血腥味,白雪曾大出血,光是清理的布洗出來的血水就一盆一盆的往出端。
肖張看著有些眼暈,倒在了床榻邊兒,丫鬟每一陣幾乎想要來攙扶他,他抬了抬手讓人別碰自個。
他痴痴的看著白雪,看著昏昏沉沉、面目蒼白、髮髻已經被汗水打濕,狼狽不堪的白雪。強硬的白雪弱成了一張紙,輕輕一戳就破了。
他曾迫切的想要一個孩子來證明自己沒有問題,但從未想過代價是這樣的。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女人生產是如此的危險。他對於女人懷孕的唯一理解就是大嫂給他的——可能會流產、會傷心、逃跑的時候很不方便。
「郎君不用太擔心,女人生孩子都是這個樣子的。」丫鬟們安慰他。
他就坐在床邊地上抱著膝蓋哭了起來,聲音壓得很低,以防止吵到白雪。
他的身體那樣弱,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裳,瘦骨嶙峋,任誰看的都要不忍,給他披上衣服勸他離開。
肖張:「我往哪兒走?我娘子在這兒呢,我哪兒都不走。」
太醫給他診脈,「公子的身體還太虛弱了,得回床上將養著在吃一些葯。」
肖張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公子哥,聽得進去別人的話,也很少讓誰為難。但這一次他堅定的靠在床榻邊,寸步不離:「你把葯拿過來。」
眾人沒有辦法,只得在床單下面放了一層軟被子。
白雪身上被擦拭過,身下的髒東西也被收拾掉了,單子一撤,乾淨了不少。
夫妻兩個就這麼並不舒服的待在一個屋檐下,好久好久。
一直到傍晚,白雪才從昏睡中醒來,聞到一股香味。
肖張捧著碗,蹲在床邊吃東西。
白雪一張嘴,嗓子有些沙啞:「那邊有桌子。」
肖張睜大眼睛,眼淚順著臉頰直接滑落豆粒兒,大的眼淚摔進了碗里,砸濕了碗里的素麵條。
白雪看著他笑了笑:「什麼時候醒的?」
「隱隱約約聽到了你的叫喊聲,就醒了。」肖張咬斷了麵條,含糊不清地回答了一句,快速吞咽下去。
他迷失在了一片荒漠里,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
直到一個聲音像是天梯一樣垂了下來,將他拽了出來。
白雪一動就很疼,但她還是堅持的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肖張消瘦的臉頰:「好不容易醒了,怎麼不吃些好的?素麵條沒營養,你得喝些小米粥,養一養胃。」
肖張:「娘子還沒醒,我不能吃好的,我又怕自己餓暈了,守不到你醒過來。」
白雪:「你吃一些好的東西,難道會埋怨你不成?」
肖張:「你不會埋怨我,但我必然是要埋怨自己的,哪有夫妻同甘共苦,丈夫吃不得苦的。」
白雪一笑:「生孩子這樣的苦,你恐怕不能與我一起承擔;同樣的你在外打拚幾經社死,我也沒同你一起承擔。去叫廚房做一些好的東西,犯不著在外邊受人為難,回到家裡還為難自個,我也餓了,同你一起吃。」
肖張把麵條碗放下,起得有些急,腦袋暈,扶著床框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出去叫人做東西。
廚房早就備下了吃食,小米粥煮雞蛋,所有孕婦醒來的第一頓都是這樣,一點鹽都沒有。
白雪有些無奈,她覺得這麼吃沒營養,但就連太醫都堅持這麼吃。她沒法子,只能有氣無力的吃了兩口,最後喝了大半碗參湯,也的確吃不下什麼東西了。
肖張放著雞鴨魚肉不吃,仍舊捧著那一碗素麵條,將同甘共苦持續下去。
白雪吃完了東西才想起來,費了老大勁兒,生了個孩子,如今連個影都沒看見呢。她一拍腦袋:「都說一孕傻三年,我果真是傻了,從睜開眼睛開始就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是我生下的那肉呢。」
當娘的生完孩子,迄今為止一面還沒見過,差點就忘了她。
白雪再問:「男孩還是女孩?」
肖張面色一僵,穩婆好像說的是男是女,但他當時腦袋發懵,什麼聲都沒聽見,記憶也有些模糊。
夫妻兩個面面相覷,肖張灰溜溜的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顧二抱著孩子進來了。
自打女孩落在顧二的手裡,除了乳娘餵奶,他掐著就沒鬆開過,用他的話來講:「攤上你們這麼不靠譜的父母,我這個當叔叔的肯定要負責一些。」
孩子被裹在襁褓里,瘦小枯乾,沒足月的孩子就跟個貓似的。在古代這麼大的孩子容易夭折,一般人家會出去討吉利話。顧二特地找了一堆人,每個人都說長命百歲,為此畫出去了上百兩銀子,他這個小氣鬼倒是一點都不心疼。
「怎麼長得跟個猴子似的?」白雪第一反應是嫌棄。
肖張道:「是很漂亮的小猴子。」
顧二掃了二人一眼:「這孩子聽了不好的話會哭。」
肖張不信邪,把孩子接了過來:「你是不是漂亮的小猴子?」
本來閉著眼睛的嬰孩正睡著,聞言突然嘴巴一咧,閉眼攥拳,嚎啕大哭:「啊——」
尖銳的聲音刺破人的耳膜,肖張頓時一慌,把孩子往白雪的懷裡塞。
小孩子像是聞到了母親的味道,不住的往白雪的胸前蹭。
顧二立即便退了出去叫乳娘進來幫忙哄。
白雪嘆了口氣:「你娘沒奶,你找我沒用。」
她這一路上顛沛流離,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整個人瘦的厲害,一點奶都沒有,虧的有乳娘在。
肖張心疼母女二人,摟著愛人道:「往後咱們再不遭這樣的罪。」
白雪挑眉問:「我生的是個女兒,我不遭罪,你想叫誰遭罪?」
肖張誠懇的說:「香火不能斷,但沒說非得我來延續,我哥正值壯年,添幾個侄子應該不成問題。」
白雪怔怔地看著他:「你想好了?」
肖張指天發誓:「我想好了。」
咱們再不遭這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