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紅夷大炮舊賬目
北京的黎明,總是循規蹈矩。
自從明太宗皇帝朱棣,決議遷都的那一天起,這座城池開始了它的繁華。
自從後晉天福三年,石敬瑭做了兒皇帝,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契丹之後,燕雲十六州經歷了約四百三十年,不在中原王朝的控制之內。
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恥之後,整個河北,有將近二百五十年的時間都在夷族之手,永樂年間的遷都,北京及其周邊成為明朝的核心統治地域。
中原王朝的都城從長安到洛陽,再從洛陽到開封,再到南京城,最後定都到了北京,都城不斷遷移的背後,代表著中原的心腹大患的不斷轉移。
大明朝哪裡最是富碩?毫無疑問是南直隸、浙江、湖廣,自衣冠南渡之後,天下的格局逐漸轉變為了,湖廣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朱棣的遷都只是因為他是燕王嗎?
顯然不是,他的遷都更多的是軍事考慮,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始終都在北方,而燕雲十六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大明朝雖然以文制武,但是從來沒有形成過重文輕武的風氣。
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灑在了日晷儀的針尖,影子拖出了老長,打在了圭表之上。
明艷的曙光,打在譙樓層層疊疊的重檐飛角上,將黛青色的天空,勾勒出無數道剪影。
更夫在譙樓中,仔細著查看著銅壺滴漏,用力的撞動著譙樓上掛著的銅鐘,北京城三十三坊的衚衕、街道,譙樓之上的鐘,伴著城內大小寺廟的銅鐘,將北京從睡夢中喚醒。
持更人手持一個大紅色的紙燈籠,只不過黎明已至,燈籠中的煤油燈已經熄滅,他將手放在了臉前,大聲的喊道:「天欲曙,淡銀河;耿珠露,平旦寅;辟鳳闕,集朝紳;日出卯,伏群陰;光四表,食時辰;開坊門!」
打更人左手拿著一個竹筒,手裡還提著一個鑼,左手拿著一桿桃木鐘槌,輕輕敲在了鑼鼓上,在梆子上敲打了兩三下,大聲的喊道:「凡我甲戶,致奉聖諭;謹守律法,各保身家;嚴禁盜賭,有犯連坐;鳴鑼通知,開門開業!」
北京城正在醒來。
彷彿一頭巨獸,在鐘聲、鑼聲、叫喊聲和馬嘶鳴之聲中抖擻著身子。
百姓們帶著今日上工的背簍,腰間別著一桿小秤,他們用力的伸著懶腰,出現在了大明的街道之上。
宵禁了一夜,牌坊下人影憧憧,二十五條大道,也重新出現了車馬行人,豆腐腦的早食店比比皆是,他們從昨日深夜就開始忙碌,那熱情洋溢的叫賣聲和熱氣蒸騰的爐灶,都是京師的一片縮影。
人間煙火。
正陽門內,東長安街南,東江米巷,戶科給事中程鳳元的家中,劉氏正在給要點卯的丈夫,準備早食,她提著一壺煮沸的惠泉水,潑在峒山廟后茶岕片之上,沖泡著早茶,一股清香從茶葉上緩緩飄起。
蘭溪豬脊肉三片在灶上用小火煎著,蒸籠里有兩根太倉筍片,乃是六月薰片味道最鮮,還有半碗松江米飯。
這些都是程鳳元的早食,等到程鳳元在皇極殿前應卯、廷議之後,一整日無法歸家。
劉氏微笑著撫摸著自己日益隆起的腹部,他的丈夫是萬曆四十一年癸丑科第二甲二十四名進士,雖然給事中只是一個七品官,可是廷議有六科給事中職位,也能說明丈夫職位的重要性,掌管稽核財賦,註銷戶部文卷。
只是天已經蒙蒙亮,他的丈夫還未從書房中出來,讓劉氏有些奇怪。
這幾日戶部尚書畢自嚴,一直在追查天啟年間的種種賬目,他的丈夫深夜歸家之後,依舊忙碌異常,偶爾就睡在了書房之內。
不過劉氏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丈夫的忙碌,比過去每日在煙柳巷徘徊喝酒,回來帶著刺鼻的酗酒和胭脂味,要強上數分。
劉氏推開了丈夫書房的門,輕聲喊道:「官人,起來吃…」
劉氏面色陡然失去了血色,她顫抖的走到了長桌之前,輕輕推了推丈夫,一顆頭顱如同滾動的蹴鞠,從長桌上滾落在地上。
「殺人了!」
劉氏悲號一聲,踉蹌的跑出了門,跌在了書房門前的橫樑之上,她奮力的大聲喊叫著,她的丈夫被人殺死在了書房之內,而且整個書房都是鐵鏽的味道,已經死了許久,書房的羅幕上,用血液寫著幾個大字:「繼續追查者,死!」
鮮紅色的死字在清晨的風中,隨意的擺動著。
孫傳庭正在應卯,一個大漢將軍匆匆的跑到了他的耳邊耳語了幾聲,孫傳庭面色大變,囑咐著大漢將軍,隨後出列奔著午門而去。
剛走到社稷壇時候,孫傳庭將大紅色朝服下擺,挽在了腰封之上,疾走了幾步,田爾耕帶著幾名大漢將軍,等在承天門,還有從順天府丞而來的幾名捕快牽著馬等在城門之外,田爾耕和孫傳庭翻身上馬,直奔東江米巷而去。
「死於昨日子時,刺客翻牆而入,從打開的窗欄進入了書房,致命傷在喉部,一刀斃命,隨後被割首。死者死時應該並沒有察覺到背後有人,直接被抹了脖子。」仵作合上了簿冊,這傷勢一目了然。
田爾耕從門外走到了書房,小聲在孫傳庭的耳邊說道:「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都來了,有人彈劾程鳳元貪腐,收受浙商孝敬,說要搜查。」
孫傳庭點頭,事實清楚而且簡單,有人不願意程鳳元繼續做事,所以才如此顯而易見的進行威懾。
他駐足在羅幕之前,看著血紅色的死字,面色猙獰的可怕。
等到清晨的風變得有了幾分燥熱之後,他才回過神來,用力的錘了一下窗沿,示意仵作、衙役、捕快收殮屍體,他還趕往了文華殿。
「這裡就拜託田都督了,我還要去廷議。」孫傳庭拱了拱手,離開了程鳳元的家中,驅馬直奔午門,隨後匆匆的走進了文華殿內,坐在了屬於他的位置上。
「戶科給事中程鳳元,收受浙商陳忠的孝敬,被鄉賢所舉,證據確鑿,臣請革職查辦。」禮部右侍郎孟紹虞,站起來朗聲將自己手裡的證據說的清楚。
人證物證具在,甚至連煙雨樓的某個女子,所寫的賬目放到桌上,隨後被王承恩收走。
程鳳元在煙雨樓養了個女子,這個女子並不是賤籍,而是來自江南陳家的大家閨秀,但是由於劉氏懷了孩子,程鳳元一直不敢跟家裡夫人提起此事。
這煙雨樓的暖閣,就成了程鳳元收受賄賂的場所,而這名女子,是陳忠的侄女,所寫的賬目就是證據。
戶部尚書畢自嚴看了一眼身邊戶科給事中的位置,再看著孫傳庭鞋子邊的血跡,猛的一拍桌子,忿忿的說道:「稟萬歲!戶科給事中程鳳元,前幾日已經將之前收受的所有孝敬,都送到了太倉,所有銀兩都已經送到,臣已經在查辦此事了,這是戶部之事,和禮部有何關係?」
禮部右侍郎孟紹虞驚訝的說道:「哦?畢尚書的意思是,他將所有貪腐都交到了太倉就可以免去刑罰了?」
「你可知這正陽門內,一處宅子需要多少銀子嗎?午門外大街,都督府在左,其後為西江米巷,六部在右其後為東江米巷,東、西江米巷,可是真正的輦轂之下,這兩處的宅子,可不是幾萬兩銀子就能拿下!據我所知,程鳳元這處宅子可是十七萬兩銀子才購買而來。」
畢自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東江米巷第一百九十七戶宅的地契,也在我的手中。這就是我要說的,閹黨為禍之時,人人自危,那名浙商陳忠借著閹黨氣勢滔天,更別說他程鳳元,包括我在內,在座的二十員朝臣,誰腚底下乾淨!」
王文政掏出一塊方巾,擦著額頭的汗水,萬歲爺給他的小抄里,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定了定神說道:「孫府丞剛才去了東江米巷,我們為何不問問他?」
司禮監、閣員、六部尚書、六科給事中等人的目光,看向了坐在末尾的孫傳庭。
孫傳庭慢慢的站了起來,閉目良久,陡然睜開了眼,他的心情很複雜,他已經站在滿是血的書房裡想了很久,在這文華殿內,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他面色逐漸從猶豫變得堅定。
孫傳庭緩緩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文華殿的大長案之前,放在了長案之上,俯首朗聲說道:「稟萬歲。」
孫傳庭俯首之後一言不發的等待著,清風吹拂著文華殿的重重羅幕,羅幕在長廊上翻卷著。
朱由檢從青銅小鍾旁,站起身來,看著珠簾之後的張嫣低聲說道:「皇嫂,大明的朝臣需要大明天子。」
張嫣撩開了珠簾,從珠簾后探出了絕美的面龐,露出一個笑容說道:「去吧,不管你要做什麼。」
朱由檢從重重羅幕中一步步穿過,來到了大長案之前,坐在了御座之上,說道:「孫府丞大膽直言。」
「臣請徹查戶科給事中程鳳元被殺一案,還程家一份公道。」孫傳庭站直了身子,一個字一個字咬著將自己的態度表明。
朱由檢絲毫沒有避諱任何人的目光,點頭說道:「朕會讓田爾耕的緹騎配合你,但凡有人擋著,皆送入北鎮撫司。」
「上至王侯公卿勛戚,下至黎民百姓走卒,任何一人都不可放過。」
孫傳庭再次長揖大聲的說道:「臣領命。」
「萬歲,程鳳元夫人劉氏,早就知曉煙雨樓女子之事。程鳳元在交出東江米巷的宅邸之後,劉氏說他們一家準備明日搬出東江米巷,昨日程鳳元的小妾,跳進了金水河,留下一封遺書。」
「程鳳元一直在追查一筆賬目,天啟二年七月,兵部從戶部支銀一十七萬兩,從小弗朗吉購買紅夷大炮,共計十五門。當時的兵部尚書應當是孫承宗孫帝師。正好孫帝師還未赴薊門,這筆錢都用於購買小弗朗吉的紅夷大炮了嗎?」
「是。」孫承宗點頭說道:「這筆賬目度支沒有問題,昨日程鳳元也找到了臣了解詳情。當時我在山海關,天啟四年,一十五門紅夷大炮皆運抵寧遠城,現在有三門在錦州。不知道孫府丞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孫傳庭從袖子里拿出了一本還未寫完的奏疏,大聲的說道:「此乃程鳳元的絕筆奏疏。小弗朗吉的紅夷商販給出的報價為每門一千兩銀子,若是到岸,門紅夷大炮的報價為每門兩千兩,至月港交貨。從月港到天津衛,福建商人的報價為每門一百七十五兩銀子。」
「所以每門紅夷大炮的報價,為兩千一百七十五兩銀子,算上損耗,至少應該購買七十五門以上。不知道孫帝師如何解釋?」
孫承宗點頭又搖頭說道:「這件事我知道,這些報價是我告訴程鳳元的。他本不知,乃是我昨夜傍晚時,將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某督師薊遼,但是負責購買的並不是我本人,我只是跟一個負責從福建月港承運至天津衛的浙商交割,戶部告訴我就是十五門。」
「我心中的起疑,才告訴了程鳳元,當時程鳳元還帶著幾個戶部的官員,都可以作證。」
孫傳庭本就不是為了為難孫承宗才如此發問,當時一起去的還有程家的師爺和伴讀,劉氏也可以作證,他只是想把這件事引出來,他在借勢,借萬歲的勢,逼迫孫承宗借勢給他。
萬歲肯借勢給他,他不知道孫承宗肯不肯。
幸好,孫承宗並沒有多為難孫傳庭的意思。
孫傳庭點頭說道:「那倒是某冤枉了孫帝師,改日有空,必然登門謝罪。」
「不必,天啟二年到天啟四年,一十七萬兩白銀購買紅夷大炮之事,乃是國事,何來冤枉之說。」孫承宗哪裡不曉得這些小的路數,搖頭說道。
因為這筆錢是從內帑支出,天啟二年時的首輔是葉向高,孫承宗山海關辦事,他也不清楚紅夷大炮的價格。
辭官回鄉之後,偶爾得知紅夷商的價格,才得知此事,這也是為何萬歲在說建奴有火炮時,他未曾反駁的原因。
其中必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