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念動,百念生

第十三章 一念動,百念生

蘇醒才不要他的桃花糕,他親手做的任何東西,她堅決不碰。可惡!他笑起來怎麼這樣好看!漫不經心的眼神里,藏著無盡的魔法,她想闖進去,好好探尋。妖孽,這世上怎麼會有他這等妖孽!

她直直地看著,沉醉在他的笑容里。

偏偏他好死不死地過來,大大咧咧地攬著她的肩膀,「醉了也好,來,乾杯。」

暫時的糊塗好過清醒的痛苦。

蘇醒推開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我知道是你,都是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忽然放聲大哭。大仇得報的快慰來得太遲了,她早已失去了享受的心情。

「讓他輕鬆地死去,豈不太簡單了?重複地做同一個夢,幾十年如一日,罪惡感捆著他,他不能痛苦地死,也不能好好活,就連懺悔也是無門。太過清晰的記憶,本身就是酷刑。」衛來淡淡地說著,臉上還掛著微笑,卻讓人害怕得后脊發涼。尤其是他眼瞼上那道淺淺的疤痕,更添了幾分詭異。

眼前人,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

蘇醒看不清了,眼前有許許多多個衛來。他們或哭或笑,或怒或怨,每一個都是真的,又像是捏造的泥人。頭暈目眩,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嘴角還留著幾滴酒。

「睡像這麼難看,虧你跟星河長得一模一樣。」衛來扔了個毯子,揮了揮手,毯子整整齊齊蓋在蘇醒身上。一百年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偷窺,他發現,蘇醒跟星河,始終是不同的。星河溫柔如水,就連固執也是柔和的。蘇醒卻硬邦邦的,睡著了,嘴角還耷拉著,定然是在夢裡,又見到了當年情形。

回憶這麼苦,不如忘了吧?

他習慣性地抬手,又猛然放下。不行,他已經跟自己約定好了,蘇醒的人生由她自己選擇。

窗外晚霞似火,店鋪下方的城市,已經被盛開的桃花攻佔了,遠遠望去,如墜入粉紅色的雲海。衛來有了作畫的心情,架起畫板,畫筆下,自然是熟睡中的蘇醒。一旁書桌上,鋪著厚厚的畫紙。每一幅,都畫著同一個女人——蘇星河。眼神清澈,栩栩如生。無聊時畫一幅,做完了生意畫一幅,經年累月,不知道費了多少張紙。從前的畫都是一樣的,每一筆該在哪裡落下,都是固定的。這一百年裡的畫,卻生動了許多,有微微蹙起的眉,有倔強固執的眼。不知不覺間,他已將參照的模特從蘇星河換成了蘇醒。畫上最後一筆,是她抿著的唇,紅潤柔美,讓人忍不住侵犯的衝動。衛來當然知道她美麗動人,但他卻感受不到這種美對異性的誘惑。他清楚人類應該有什麼樣的感情,他恍然還記得這些感情是什麼滋味。但現在他的心空空蕩蕩,任何的情感對他來說都是霧裡看花,朦朦朧朧,觸不到,抓不著。

這是他應得的,永生的代價!

關於衛來的命運,蘇醒自然不知,她心裡有一顆小種子,在偷偷發芽。她換下了鮮艷明麗的紅色衣裝,依照時興的款式,配合著衛來的裝束,換上了幹練的白色西裝套裙。店鋪也被整飭一新,貨架上的每個盒子都被擦拭得精神抖擻。她撕掉了卧室里那些曾經讓她咬牙切齒的紙條,鋪上柔軟舒適的地毯,換上清新可人的壁紙。

有客人來了,蘇醒落落大方,站在衛來旁邊。黑白色的職業裝搭配在一起,男人成熟,女人清澈,總讓顧客忍不住多看幾眼。她熟練地遞上合同,將交易的錢財兌換了,存入銀行賬戶。她做得利落乾脆,跟衛來配合得格外默契,看上去絕不是才上崗的新手。

衛來沒意見,只要不干擾他,她愛怎樣就怎樣。

妙妙不樂意了,將貓爪圖標攥在爪間,「這個呢?也歸她了嗎?老夫心寒,衛來,她這是鳩佔鵲巢、越俎代庖!」

「成語說得不錯,老貓,你在吃這丫頭的醋?你明知道我不會——」

明知我不會再有心動的機會。

衛來搖頭,吞下了卡在嗓子眼的話。當初他沒有選擇。

如果命運給你第二次選擇,你會怎麼重蹈覆轍還是另闢蹊徑?衛來想看看。出門前,他喊上了蘇醒。

店鋪貨架上那些黑沉沉的木盒子,沒有任何標籤,蘇醒看不出其中區別。衛來在其中一排前站定,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掃過,最後停留在最末的一個盒子上。那盒子聽到了召喚,忙不迭地飛入掌心。衛來托著盒子,推開了小樓後門。

蘇醒詫異。百年來,衛來幾乎沒走過雲梯。

「總需要些笨辦法來打發時間,不是嗎?」衛來站在前面等她,「你走了百年,可曾數過雲梯有多少台階?」蘇醒答不上來,他補充得雲淡風輕,「一百零一階。」

他沒告訴她,小樓的青瓦有三千九百一十八塊,他推掉的那面牆,曾被他描出來兩萬五千零八個墨點。

永生等同於無聊,孤獨時常不請自來。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棟老式建築的頂樓。房子的裝修,是上個世紀的風格。卧室里,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午睡。

衛來叫醒了他,道明來意:「程明,四十年前,你七歲,是個彈奏鋼琴的天才,但你爸媽想讓你做個踏踏實實的人,謀一份穩定的工作,安安穩穩過一生。他們刪掉了你對鋼琴的熱愛。」

叫程明的男人騰地坐起,警惕地打量著衛來和蘇醒。衛來沒有給他提一些無聊問題的機會,直接打開了木盒。一縷淡淡的藍光,如同老友久別重逢,快速鑽進了程明的腦袋。自幼以來,心裡空蕩蕩的角落,頃刻得到了充實。程明這半生,並不如他父母所期,他過得潦倒顛簸,每一份工作都難以堅持。無論待遇多麼優厚的工作,他都不滿意。父母過世后,他的日子越發不堪,沒有婚姻,沒有孩子,這些俗世的快樂他並不稀罕,隱隱地,他在尋找著什麼,但每每要靠近結論,腦中便一片空白。

記憶回來了,他看著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痛苦地捂住了眼睛,「你怎麼忍心!你剝奪了我的記憶,不如殺了我!」他對鋼琴最初的熱愛,是站在琴行的櫥窗外,痴痴地看著別人彈琴,默默記下每一個節拍。他不要零食,也不聽父母哄騙,更不提過分要求,默默地看著鋼琴,眼睛一刻也不離。

程明父母是沒有多少見識的老實人,更是務實粗糙的平凡人。音樂這種高級的東西,他們負擔不起。來到記憶回收站時,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刪除孩子見到鋼琴時的那段記憶。

「我開出的條件,是他們半年的工資。」每一筆交易,衛來爛熟於心。程明父母咬著牙,簽下了合約。

「這筆錢我存了起來,現在連同你的記憶一起還給你,初始密碼是你的生日。」衛來推過去一張銀行卡。

伸出的手試探著,往前挪了挪,又頹廢地往後縮。程明無奈地搓著雙手。經年勞作,手指肌肉已經麻木,怎麼可能還適應彈鋼琴這樣精細的樂器控制。

「人生的路是自己選的,誰也不能替你做主,哪怕是你的父母。」衛來留下了銀行卡,拉著蘇醒,眨眼間回到店鋪。

即便沒有握住程明的手探尋他的未來,看過無數悲歡離合,聽過千萬隱秘心事,衛來早該知道,程明沒有勇氣拾起往昔的夢想。成熟的代價之一,是失去童稚時恆一不變的信念。

他嘆氣,回頭看見職業套裝穿得板板正正的蘇醒,愈發嘆氣。他很失望。原來選擇的機會只有在合適的時間給了合適的人,才會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旦錯過,即便可以重新選擇,卻再也沒有承擔一切的勇氣了。

蘇醒卻怔怔看著他,心裡更是風起雲湧。曾經對衛來的固有印象開始土崩瓦解。她以為他冷漠無情、故作瀟洒、風流無度,以為他心狠如鐵、無可救藥。卻不料,他頻頻展示的仁慈與寬厚,以摧枯拉朽之勢,消滅了他在她心中的負面評論。

她再看他時,眼神是柔和的、崇拜的,多了情愫,多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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