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同衾,死同穴
崖底荊棘密布,衛來的手被炸破,滿是傷痕。他在一片亂石堆里找到了衛老爺。老爺子頭枕著黑馬的屍體,雙眼圓睜,面色烏青,嘴角掛著烏黑的血跡。衛來掰開父親早已僵硬的手,掌心,有一個古樸的木盒,盒裡,是一塊黑沉沉的徽墨。
前去祁門時,衛老爺說,徽墨落紙如漆,堅如玉、研無聲,是上等的好墨,他要親自帶回來,贈給衛來,用以州試。
淚水來得洶湧,衛來抬手擦拭,血和淚混在一起,凝結成心底永不磨滅的傷。仇散人出現了,她站在跟前,下人們都被她施法點做了木頭人。當時已是夜深,火把的光照在她的臉上,愈發詭異可怖。她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衛來的悲痛欲絕,搖搖頭說,「還不夠!」
「我殺了你!」
衛來握住匕首,手卻不聽使喚,轉頭朝自己的胸膛扎去。他艱難地抵抗著,額上瀑汗如雨,一寸一寸,匕首最終在距離胸腔半寸的地方停了,僅有衣衫被劃開一道小小的口子。
「不錯,不愧是我選中的。」仇散人咯咯地笑著,如老鴰啄食腐肉后滿意的鳴唱。
咯咯咯!咯咯咯!
每一聲,都在剜衛來的心。
她打了個響指,隨著一陣白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下人們蘇醒過來,他們並不知道適才發生的事,見衛來手中匕首,以為他想自殺,趕緊奪了下來,架著他,抬上衛老爺的屍體,回到府上。
衛家宅子里,徐氏正歡喜地準備晚飯。午飯時沒見父子倆回來,她料想應是路上有事耽擱了。成親快二十年,夫君從未令她失望過,兒子更是孝順懂事,她被泡在蜜罐里,早已忘了苦是什麼滋味。
聽見下人回來的聲音,徐氏急慌慌地往院子里跑,一邊跑還一邊說:「早叫你們快去快回,雞湯都涼了,快拿去熱——」
話卡在喉嚨里,她看到了滿臉是血的兒子,和兒子身後直挺挺躺在擔架上的老爺子。
「娘!」衛來雙膝跪倒,他的雙肩止不住顫抖,牙齒咯咯直響。
笑容在臉上還未消散,徐氏驚愕,她不敢信,獃獃地站在原地。下人們個個神色悲戚,他們說,是意外,是老爺的馬受了驚嚇。
徐氏半晌都不言語。月上中天了,冷清的光輝如落了一地的霜。
啩!啩!
烏鴉掠過,叫聲如低咽,驚醒了徐氏。
她像平日那般操持起來,吩咐丫鬟將飯菜拿到廚房熱了,端送到房間。「噓!老爺睡著了,你們輕點!」她要下人將衛老爺的屍首抬上床。
「娘!」衛來帶著哭聲,徐氏滿是慈愛地看著他,嗔怪道:「你這孩子,咋咋呼呼的,小聲點,你爹睡著了。」她端來熱水,一把一把,擦乾淨了衛老爺臉上的血跡,又拿過乾淨的衣服,要替他換上。徐氏上了年紀,不太能搬動老爺子的身體,衛來要上前幫忙,她果斷拒絕了。這是她的男人,誰也不能沾手,親兒子也不行。
她冷靜而熟練地替他翻身,襯衣、外褂、鞋襪、靴子,一件不落。屋內死寂,僅有衣料間的摩挲聲,悉悉索索,輕微而縹緲,像是來自遠方,聽不真切。衣服是全新的,衛老爺走的這段時間,徐氏按捺不住想念,每每想起,即便是半夜,也點了油燈,一針一線做了新衣。針腳密密,全是她的滿腔情意。年少夫妻,恩愛半生。徐氏如何能撐得住!
丫鬟端了飯菜進來。
徐氏捧著碗,坐到床前,對著調羹輕輕吹氣,小心翼翼將勺子送到衛老爺早已沒有生機的嘴邊。
「呀,是不是太燙了?我再吹吹!」徐氏溫柔地自言自語,湯水順著衛老爺的嘴角漏進衣領。她嫻熟地替他擦拭乾凈,嬌嗔地責怪,「都幾十歲的人了,吃個飯都不讓人省心。」回頭,看見衛來杵在桌邊,徐氏將他拉到桌邊,「吃飯!先吃飯。你們都餓了一天了。」
「娘!」衛來附在徐氏肩頭,「您要是想哭,就哭吧。」他已經撐不住了。
徐氏像安撫小小嬰孩,輕輕拍著衛來的後背,「你們都平安回來了,有什麼好哭的?來,吃飯,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說話間,徐氏已經坐到桌前。她給衛來盛滿了飯,不停朝他碗里夾菜。
衛來吃不下,但母親的情緒很不穩定,他不敢刺激她,只得機械地咀嚼著,強迫自己將食物咽下去。在往後漫長的歲月里,他總忍不住回想這一刻。縱然再也感受不到親情,縱然連後悔的感覺都如同霧裡尋花,他還是有隱隱的自責:如果知道這是跟母親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餐,他一定好好品味,把每一道食物的氣味,牢牢記在心底。
徐氏笑眯眯地看著衛來吃光了碗里的飯菜,將他攆出了房間。
「今天都累了,大家先歇息,有事明天再議。」她沒哭,全院的人都不敢哭。大家放心不下,遠遠守在廊上。
父親的喪事需要安排,衛來計劃去找管家商議,走到半路,眼皮突突跳起來。糟了!他掉頭朝母親房裡沖。房門緊閉,他使了蠻力撞開,門板應聲而落,盪起一陣塵屑。他奔過去時,徐氏已經躺在床上。她換上了成親時的鳳冠霞被,和衣而卧,躺在衛老爺身側。
看見兒子來了,徐氏眼中有萬千不舍。她側過頭,閉上眼睛,費力攬住衛老爺僵硬的手臂,喃喃自語:「這一生,都是我等你,現在,你也等等我吧。」黃泉路上,彼此相伴,總不會太寂寞。
褐色鮮血從嘴角流出,徐氏服毒,氣絕而亡。丈夫做了茶葉生意,這些年東奔西跑,世道不太平,她擔驚受怕,早就抱定了決心:如果他不幸亡故,她亦追隨他的腳步,就如當初,他掀開紅蓋頭,溫柔地牽起她的手。
生同衾,死同穴。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將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