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仇人出現
天上沒有月亮,幾個星子冷冷地俯視著蒼茫大地。真冷!已是初夏,衛來卻覺得周身寒冷徹骨。這天地間,再也沒有一樣東西能溫暖他的心。他坐在宅子外的巷尾,死死地看著衛家大院,大門口上高高掛起的燈籠亦默默地凝視他。他要把這裡的一切牢牢刻在心裡,絲毫都不能忘卻。
不知何時,竄出來一隻橘貓,默默地蹲再衛來身邊。它抬起胖乎乎的爪子,小心翼翼抓住了衛來的衣角。
「喵嗚喵嗚!」
衛來垂下頭,一個金黃的肉球登時竄入懷裡。
若是往日,衛來絕不讓這毛球近身。他跟它,簡直水火不容。在衛家宅子的這幾年,毛球撕了他描摹的仕女圖,弄髒了他新裁剪的衣服,就連母親準備的點心,它也要暗搓搓地拖走兩塊。偏偏他還打不得,母親將它當做心肝寶貝,每每他要動手,它就鬼精鬼精地竄到母親身後,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舉起爪子求饒,單純無辜的小眼神,任誰不心生憐憫?
母親總是護著它,她說,「妙妙知道錯了,它再也不敢了!」
因為母親分外疼愛,妙妙簡直是府上的半個少爺,它為所欲為、無法無天。衛來抱怨過無數次,它也吚吚嗚嗚地道歉了無數次。可過不了半月,這毛團又故技重施,將他的一方小小天地弄得一團糟糕。有一次,它抓到十二隻肥大的老鼠,一一擺在床頭,驚得衛來扔了全部的枕頭被子。他氣得差點拔了它的鬍子,但府上的人都說,妙妙是一隻能幹的貓,少爺飽讀詩書,怎麼能跟一隻貓計較,您可是要做大學問的人吶!
還能怎樣?
即便是他想計較,他也爬不上圍牆屋脊,鑽不了狗窩鼠洞。待他有些這些上天下地的本事,他跟妙妙已經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他大度地包容了它所有的癖好。
此刻,這對曾經的「敵人」,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衛來終於接納了妙妙。妙妙試探地,一點一點,最後緊緊抓住了衣服前襟,嗚嗚地哭起來。
「你也為我難過嗎?沒關係,我們重頭再來!」衛來擦乾了眼淚,暗暗要緊嘴唇。他抱著妙妙,決定去鄉下。
「嗚嗚——」
妙妙的叫聲忽然凄厲。
貓是有靈性的動物,衛來相信,它一定是見到了某些恐懼的東西。他輕柔地撫摸它的耳朵,試圖讓它安靜下來,結果自己的手止不住顫抖,全身的肌肉都不聽使喚地抖起來。巷尾轉角處,暗灰色的土牆上,斜對面的燈籠光線打在上頭,倒出了個人影。高高的道姑髮髻,長長的木簪,在微風中輕飄的拂塵穗子。
是她!
衛來衝過去。那牆上的影子飄了幾飄,不見了!
「裝神弄鬼!有本事,你給我出來!」衛來將妙妙放下,護在身後。
「目無尊長!見了我,應尊稱一聲仇散人!」動聽的女音勾魂攝魄,但在衛來的耳朵里,它們是惡魔的叫囂。
仇散人站在衛來用手蘸墨寫的那幾個大字前,滿意地點點頭:「不錯!血性男兒,就該如此。」夜色里,她似笑非笑的臉異常可怖,「果然,只有仇恨才能激發血性,你想不想立刻報仇?」
全身的血液沸騰了,少年心中的憤怒如破天怒火,「你殺了我爹!」
「你這麼說,可是冤枉人家了!」仇散人咯咯嬌笑起來,一副小兒女情態。笑聲如蠱,尋常人聽了,當真會為她的嬌美而痴狂。但衛來,不過擰緊了眉頭。他身後,妙妙已經失去神智,獃獃地看著仇散人,如見了一隻嬌美的母貓。
「你到底想怎樣?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衛來挪開步子,扎了個幼稚無比的弓步,做好了苦戰的準備。
「就憑你?」仇散人饒有興趣地看著衛來,看得他幾乎汗毛豎立。「不如我們做個交易,我幫你把家務事處理了,你投我門下,如何?」
「你做夢。」
「等見識了我的本事,你就不會這樣說了!」仇散人念動咒語,衛來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你做什麼!不要動妙妙!」
「可笑,一隻貓還不值得我動手!」
仇散人繼續念著咒語,掌心忽然紅光大盛,一道形如蛇狀的火苗衝出手掌的控制,朝衛家老宅奔去。火蛇盤踞在宅院上空,身體不斷膨脹,衛家庭院已經被一團巨大的紅光籠罩。但院子里卻一片死寂,似乎沒人發現頭頂的天空已經出現異樣。
呼呼!
火蛇俯下身體,在半空中蜿蜒旋轉,快速下落,潛入安靜的院落。紅光消失了,四下靜極。
「你!不!不要燒了它!」那是父親的心血,不能毀了!衛來的臉上滿是驚懼,「我求求你,停手!」
求!
倔強而驕傲的少年居然學會了示弱。看到他的轉變,仇散人很高興,她決定跟他好好談一談,順勢停了手。
「那麼,既然有求於我,你有什麼值得談判的條件?比如,入我門下,做我的弟子。」
「不,我絕不與仇人為伍。」
「唉,我看看,你身上好像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仇散人無比惋惜地搖搖頭,悲憫的神情,像一位得道高人在面對渺渺眾生命運無常時的感傷。她從不會改變主意,所謂的談判不過是讓對方誤以為有轉機而已。她喜歡這種感覺,施捨一丁點兒微薄的希望,又將這個希望擊得粉碎。真是很有意思的體驗呢!
呼呼!
前方的庭院中,忽然竄出一個火人。族長著火了,身上肥膩的油脂在大火的灼燒下散發著陣陣惡臭。不多時,從四面八方湧入更多火人。他們都在院子中間的空地上拚命掙扎,嚎啕慘叫聲不絕於耳。尤其是老管家,為了滅火,徒手掀開了地板,想鑽到土裡去。宅子里,從族長到下人,二十幾口人,無一倖免,均奇怪地自燃起來。恐怖的叫聲卻被禁錮在院子里,左鄰右舍,無人發現衛家宅子里正在上演一場滅門慘劇。
衛來聽得見。
聲聲呼嚎,凄厲如鬼哭。
仇散人覺得不是很過癮,「我尊重了你的想法,宅子留下了,但這些人,叛主求榮,欺負年少男兒,罪有應得。」聽她那口氣,仿若替天行道的大俠。
這人到底有多可怖?衛來已經不願探知。他完全呆了,「他們罪不至死,饒了他們吧,放過他們!」他忽而堅定地說,「我跟你走,你放了他們!」
他身後,妙妙抓著衣服,喵嗚喵嗚地抽泣。
「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震耳欲聾,仇散人周身都籠著淡淡的黑氣,她指著前方的宅院,族長身上的火瞬間滅了,但他已經被燒焦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全身散發著焦糊臭味。她輕輕念動咒語,衛來雙腳離地,懸浮在半空,跟她飄入院中。
其餘人還在掙扎哀嚎,僅有族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你看看他的心。」仇散人指了指,她知道衛來看得見。
那具焦糊身體的胸腔里,有一顆碩大的心臟在微微跳動。心臟的表層已經黑了,僅有中間還有指甲縫隙大小的地方,留有鮮艷的紅色。
「心黑了,遲早要做出更大的惡事。我現在除了他,算不算為民除害?」仇散人笑嘻嘻地看著衛來,欣賞他臉上忽明忽暗的表情。
「還有他們,你好好看看!」
那些被大火吞噬的身體里,心臟呈現出不同程度的黑斑。
衛來不忍看,「他們並不是窮凶極惡,你高抬貴手!」
「我只答應你不毀這宅子!」仇散人嘴裡,咒語迸出。半柱香的功夫里,大火漸漸熄滅,地上橫七豎八,全是燒焦的屍體。他們已經面目全非,身體還保持著掙扎的姿勢。死狀太過恐怖,衛來已經不敢睜眼看,妙妙甚至鑽進了他的衣服里,怯怯地將腦袋貼著他的胸膛。不!一定要記得這女魔頭如何殘忍血腥,一定要戰勝恐懼,才能戰勝她!
衛來強迫自己正視每一具燒焦的屍體、
哇——
他趴在花壇邊嘔吐,恨不得將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部吐出去。
仇散人站在他跟前,淡淡地說:「看多了,就習慣了!既然你答應跟我走,吐夠了,就走吧。對了,那隻貓,要不要我幫忙處理一下?它是個累贅!」
衛來懷中,妙妙全身的毛已經炸了,尾巴高高豎起,撐得衣服鼓鼓囊囊。衛來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艱難地懇求,「讓我留下它吧,妙妙很乖。」
妙妙嗚嗚地回應著,它非常贊同衛來的這一句中肯的評價。
仇散人沒有再說話。她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衛來聽不懂的詞,幾百年後,衛來才知道,這種舌頭在嘴裡打卷才說得出來的古怪語言,來自西洋。一番咒語后,庭院恢復了往日模樣。地上橫躺著的屍體不見了,化為一抔塵土,被一陣忽然刮過的大風,吹散了。
衛來給宅子落了鎖,他僅帶了已經被摔斷的徽墨,其餘物件,一律原封不動。
仇散人站在宅子門前,再次施法。此後,沒有人會記得衛家,即便有人提起,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族長帶著繼子,投奔遠房親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