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華正茂
起先是兩縷劍光,在空中如絲絞纏。
幾隱在天光之中,不為凡目所見。
忽隱忽現,天地洄遊。
俄頃如電,撕空萬里,瞬息如龍,轟轟烈烈!
噼啪!
在一聲撕開天穹的裂響之後,劍光照耀天地,終於人影兩分。
年輕的提著劍,眼中躍躍欲試。年邁的飛劍在側,眼睛越來越清亮。
南域廣袤,不乏強者。雖處荒野之地,人跡不存。但兩尊當世絕巔的戰鬥,隱時遁似蚊蠅,騰時天地共顫,是不可能不被捕捉到動靜的。
但楚國也好,天絕峰上的鉅城也好,須彌山也罷,全都視此無睹。給他們留出了充足的私人空間,
一個健忘渾噩,但無惡不作,無矩無規,全無道德觀念。一個意志堅定,恩仇必報,立天宮、鎮長河,願益天下。
二者有阻道之仇,斗劍之約——此約天下皆知。
廝殺起來再正常不過,誰也說不出問題來。
除了燕春回。
很不正常的燕春回,不覺得這很正常。
「等等!」
「我記得……我們已經談和。我亦讓道,摘下人魔之名,更不再培養人魔。」
燕春回努力地回憶著,感覺自己是不是忘掉了什麼事情……何時又結新仇呢?
他困惑地道:「我與葉凌霄有約定,不會再找你的麻煩。我也遵守了約定。今為何來?」
姜望已經斗過一回,沸血猶烈,劍氣橫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焰華忽黯,不那麼凌厲了:「他是這麼……和你約定的么?」
燕春回說道:「我答應他此生不履雲國,也答應他,要留你一條性命。」
姜望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只輕聲一嘆:「他還是不了解我。」
燕春回這會兒像個智者:「他大概是很了解你,所以才敢離去。」
姜望平靜下來,淡聲道:「我是說,他不了解我的實力。」
燕春回看了看他,點頭道:「的確,你成長得很快。我現在很難奪走你的性命。且你隨時可以退入天海,哪怕……海嘯未歇。」
姜望卻搖頭:「現在的天海,對我來說也是危險的。因為倘若七恨或無罪天人在天海對我出手,想要救我的人,恐怕很難及時趕到。」
「你得罪人的本事超凡脫俗。」燕春回的語氣有幾分驚嘆:「不過若有超脫者要對你出手,你藏在哪裡都沒有區別。」
「不是我主動得罪了祂們,只是路走到這裡,抹掉我已經成為一種選擇。」姜望道:「你說得對,面對超脫者我的確無力反抗。但若另有超脫者要救我,我身在何處就很重要。」
燕春回的眼神頓有幾分警惕:「你說過你再找我,只會一個人來。」
「在你不違規的情況下的確如此。」姜望坦然道:「我信守承諾。今日是獨劍而來。」
「你現在還殺不了我。」燕春回說。
姜望寬聲道:「沒事的,人生在世,無非儘力就好。」
燕春回越聽越聽不明白:「你在安慰誰?」
「這樣,我們邊殺邊聊。」姜望提著劍便衝上來。
劍氣自發化生,如花如樹,如龍如虎,各見其靈!劍氣生靈為百種千般,繞燕春回而走,將他團團殺住。
燕春回的白髮身影,卻似井中之月,在逐漸散開的漣漪中,碎而遽遠。
千百種劍氣之靈合殺之時,他已倒懸在天。
兩人一走一追,如此般連避幾合。燕春回越想越費解,又有幾分獃獃的:「你到底要幹什麼?」
「那就先聊幾句。」姜望一時追不上,自顧做了決定。
燕春回白髮垂落,皺壑深深,站在那裡,頗有些難經風雨的衰態。人也懨懨的,沒什麼精神:「我已老朽,時日無多,不想浪費在聊天上。尤其是不想跟不懂敬老的人聊。」
姜望一縱而至:「那便廝殺!」
鐺!
燕春回再次遁遠,其身已然逃出殺勢,乘槎星漢和長相思的鏘鳴才隨之響起,在天地之間不斷地迴轉。
他說道:「你殺不了我。」
「那就一直殺。」
「你想要殺到何時?」
「你別管。」姜望步步緊逼:「我時間很多。」
「講不講道理了?!」
「我正在跟你講!!」
斷魂峽里隨手一劍,余北斗要拎著他躲進命運長河,才險險逃生。哪有什麼道理講?
星月原上天傾劍海,兩方兵將皆似螻蟻,人命如枯草,何曾有什麼道理可講?
但今天燕春回一直在講道理。「小友……何必?!」
「你別管了。」
「我是不想管……要不然你別來呢?」
「可我已經來了。」
燕春回瞪著他,一雙眼睛忽清忽濁。
曾經惡貫滿盈,培養也庇護了許多人魔,荼毒不止萬里,禍世不止百年的無回谷主人,現在這般痴痴獃呆困惑的樣子,還真有幾分老弱病殘的可憐!
倒像是本分生活的老人家,被那黑心的青皮流氓欺上了門。
再看看那遠處夾著尾巴嗚咽的老黃狗,泥濘里淚流滿面的美麗女人……真是一幕再套路不過的話本情節。
什麼強搶民女、欺凌老弱、踹狗、搖雞蛋黃。
也如話本故事裡無數次重演的那樣,無助的老人家,最後總是要屈服的。
「好罷!」燕春回長聲一嘆,雙手微垂,劍光繞指,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傷感:「你想要聊些什麼?」
姜望暫且止劍,立時進入聊天的狀態:「當初我去無回谷拜訪燕前輩,是誰向您透露了消息?」
「何必多禮?我寧可你不要稱前輩,還如先前!」
「無論雙方立場如何。若能解惑於我,我自當敬之。」
「這事我不能說。他人救我於水火,我豈能陷他於不義?」
姜望又抬劍:「那便廝殺吧!」
「錢丑!」燕春回喊道。
姜望沉默片刻:「這麼說,是神俠托他轉達的情報?」
燕春回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靜靜地看著他,彷彿在判斷他言語的真假。
燕春回略顯痴獃地站在那裡,眼睛漸有渾濁的趨勢。
姜望趕緊又問道:「我知道你和葉前輩有交易,他還找你借了一劍——他付的酬勞是什麼?」
燕春回暫止濁眸,維持了幾分清醒:「這是我和他的事情。」
「不方便說?」
「不能說。」
感受到燕春回的堅決,姜望便將這個問題放過,轉道:「我知道宗德禎在和葉前輩大戰的時候,分念來找過你,那時候你說自己忘了——葉前輩把什麼重要消息寄存在你這裡?」
這個消息大概是並不重要的,因為彼刻葉凌霄尚不知一真道首的身份。但它或許也確切地描述了一些什麼,能夠拼湊葉凌霄最後的那段時光。
但燕春回道:「你知道的,我很健忘。在我的人生里,有些事情可以想起來,有些事情永遠想不起來。」
他艱難地思考了一陣:「面對宗德禎的時候,我忘掉的就是永遠想不起來的那部分。」
姜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抿住了唇:「燕先生,你很沒有誠意。」
燕春回額前的白髮輕輕捲動:「我已經給了我最大的誠意。姜小友,是你不以為然,並且視而不見。」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姜望直接了斷:「你曾將算命人魔納入你的麾下,他的血占之術肯定也奉獻給你。能否讓我一觀?」
燕春回眉頭一聳,面有訝色:「這脫胎於命占的狹途,極惡於人心的禁忌之術,你鎮河真君也感興趣?」
姜望並不解釋,只調侃道:「在燕先生口中聽到禁忌二字,實在是……稀鬆平常。好像也並不兇惡了。」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於他問出來的三個問題。找個明面上能絆住自己的事情,倒是其次。
這三個問題里,燕春回否決了一個,忘掉了一個,這血占之術再不給,他就真只能讓自己被絆在這裡,先糾纏三五個月再說。殺不了燕春回,也要讓燕春回幹不了別的事。
當然他從未想過學習血占之術。
他連余北斗的命占都不學,怎會覬覦血占?
只是他雖暗自決定以身為餌,要圍繞著缺位的魔君,同七恨鬥上一斗。卻也不能不考慮到七恨棄他而求《滅情絕欲血魔功》的可能。
余北斗當初在東海設局,在理論上和事實表現上,都可以說已經殺死血魔,將《滅情絕欲血魔功》消滅。
但《滅情絕欲血魔功》具有永恆之性,終會在時光的沖刷下再次清晰。
這亦是八大魔功稱名永恆,累代永續的根本原因。
其質永恆,本就不死不滅。
《苦海永淪欲魔功》也是因為《七恨魔功》替奪了那份永恆之性,才有了被徹底抹掉的可能性。
《滅情絕欲血魔功》的消亡,註定是暫時的。但這個時間,在余北斗所設計給予的毀滅性打擊前,可能要以數萬載甚至數十萬載來度量!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幾可視為永絕了魔祖的歸途。
數十萬載……已經是跨越了一個大時代。
整個近古時代,也才十萬三千年!
魔位缺席一整個大時代,怎麼也該等到人族徹底抹除魔患了。
只是當時的余北斗,必然無法算到,若干年後,竟然會誕生一尊超脫之魔。
從此改寫了可能。
七恨若是想辦法提前將《滅情絕欲血魔功》從時光中喚醒,便可視為解封此功於時光。
姜望此刻要強看血占,是想藉此多了解血魔,看看能否藉此設局(讓重玄勝)。
也是想借血占窺命占,想看看能不能加註余北斗當年所留下的傷害,把《滅情絕欲血魔功》,在時光中推得更遠。
這《滅情絕欲血魔功》毀滅的功業,畢竟是那位忘年交所留下的命占絕唱,他不希望余北斗在天有靈,為此遺憾。
最好是不要再打擾,也不要有什麼血祭之類的禍事再發生。
相應的,《滅情絕欲血魔功》若是註定難以提前歸來,他就成為七恨必須要爭奪的可能——他和七恨在將來某個時刻的交鋒,也就不可避免。
「我給了你,你就走?」燕春回問。
姜望給出承諾:「我會讓您好好清靜一段時間,以後每次來看您,也只是跟您聊聊天——直到我確定自己能夠跟您清算人魔總賬的那一天。」
燕春回瞪開了老眼:「你還要經常來看我?」
「老實說您為我改道,我不敢全信。所以要時不時來看看您。」姜望很有禮貌:「這件事情我既然攬上了身,就不能知難而退,或蜻蜓點水。我若對您鬆懈,是對天下失責。」
「你於天下有何責?!」燕春回吹起鬍子。
姜望靜靜地看了一眼遠空,回過頭來:「也許以前沒有,當我走到這裡,也就有了。」
燕春回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這句話,他想了想:「血占之術可以給你看,但我也有一個問題,希望得到你的答案。」
姜望道:「我不確定我能給您滿意的回答。」
燕春回咧了咧嘴:「呵呵,年輕人,你不能只佔便宜不吃虧,尤其是面對我這樣一個記性不好的老頭子。」
姜望面無表情:「我知道您記性不好,希望您不要記得我的不好。」
燕春回看著他:「我雖然記性不好,但是吃過的虧很難忘掉。尤其忘不了一直讓我吃虧的人。」
「我只能說,我會如實回答。」姜望道。
燕春回倒也乾脆,抬手翻出一枚血色的龜甲:「你要的東西,就在其中。」
姜望伸手接過了,便道:「請問。」
燕春回平靜地看著他:「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找我,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的實力能增長如此之快?快到讓老夫……有些不那麼自信。」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您是在飛劍消亡時代走出道路來的人,論天資、論才情、論傳承,都不會輸給我。但我們有一件事情不同——」
他說道:「面對宗德禎的時候,您忘了。面對宗德禎,乃至於【無名者】、乃至於【執地藏】的時候,我上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指點燕春回的資格,但確實是在認真地思考,如實地回答:「也許您的確沒必要對宗德禎出劍,但您畢竟和那位萬古人間最豪傑有過交易……不是嗎?」
「我和葉凌霄的交易,誰也不虧欠誰。人的勇氣關乎很多。你身邊有很多人,身後也有很多人,但老朽只剩下自己。」燕春回看了一眼下方:「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一條靠我養的狗。」
燕子還在那裡蠕動,黃狗還在那裡蜷縮。這世界從來不是一幅勻稱的畫,在龜裂的大地上,他們永遠地被分割在角落。
但角落裡的他們……燕子是會剝面的,黃狗會吃人。
入不了畫的,才是芸芸眾生。
姜望的視線隨他看去:「她已經那麼痛苦,為什麼一定要讓她活著?這是在折磨她,也讓她折磨別人。」
燕春回淡聲道:「你不懂。也不必懂。」
姜望道:「您說我身邊有很多人,身後也有很多人。但是我離開楓林城的時候,只認識兩個人。一個叫葉青雨,一個叫重玄勝。我跟前一個只見過一面,跟后一個人只有太虛幻境的接觸。忘我劍道,無愧絕巔之名,我不知道您以前的人生是什麼樣的,我也不感興趣——」
「但人都會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們的選擇,構成了我們的人生。」
他收起那枚血色龜甲:「燕先生,好好照顧她罷。不要任她為惡。」
就此步空而去。
燕春回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等他走遠,又獨自靜了一會兒。而後才慢慢走下光禿禿的山林,將燕子從泥濘中抱起,認真地抹了幾抹,幫她抹去身上污穢。
那條大黃狗不知何時已經爬起來,正跳過地裂,圍著兩人轉圈圈:「太麻煩了……太麻煩!這個姜望,到底想做什麼?」
「我倒也有些猜測。」燕春回平靜地說:「他故意問我,是不是神俠托錢丑轉達的情報,他的答案藏在問題里——他試圖在我這裡確認神俠的身份。」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呢?」老黃狗恨恨地道:「讓他跟神俠狗咬狗去。也免得他一直有空糾纏,誤你大事!」
燕春回看了他一眼,從狗嘴裡聽到狗咬狗這個詞,感覺還頗為怪誕。他說道:「我確實不知道答案。」
燕子這時候已經血污盡去,倒也貌美如初。只是眉眼之間,卻不再有什麼魅惑風情。
自從被趕出無回谷之後,受到燕春回制約,失去了宣洩痛苦的渠道,越發不能夠熬住。
她不知多少次逃跑被捉回,卻一再重複這過程。
何嘗不明白自己逃不掉呢?
可是人生……還能如何?
她在燕春回的懷裡,仰看著這個老人,帶著幾分惡毒的笑:「你明明比他強,卻要步步退讓。飛劍之道,至強至銳,你修忘我劍道,就是修得這樣憋屈嗎?」
「你不明白。」
燕春回抱著她在光禿禿的林中走,眼睛漸漸變得渾濁,似陷於某種久遠的懷緬。喟然道:「這是他的時代。」
誰不曾風華正茂。
豈不聞飛劍橫空?
可是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