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楊曄放下衣袖,對著凌疏笑了笑,臉上淚痕依稀。兩人一上一下,默默對視片刻,楊曄道:「這兒好嗎?」
凌疏沉默,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良久方緩緩地道:「還行。」
楊曄道:「我說呢,你裝死躲到這兒享福,都不想我了。既然你說好,那我也留下行不?」
凌疏道:「不,你還是回去。」等了片刻,見他依舊佇立不動,便忽然自行走回房裡去,把門重重地關上,不再出來。
楊曄忙追出幾步,悔悟過來,立時駐足不動,他看到了凌疏進房前蒼白的臉色和眼中那些微的恐懼之情,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他下定決心以後要對他溫柔寬容,便是從前做不到,以後也得慢慢學著做。因此他站住了,心道:「我不嚇你,我等著你自己出來。多少個頭都磕了,難道還差這一炷香?我有耐心等!」
山中夜色來得快,楊曄怔怔地看著天色暗下來,黑夜來臨,看著天又微微地亮起來。這般晝夜交替,雪雖不大,卻始終未停。
他成了一個雪人。
然後小杉子趕著一輛破馬車在雪地中吱吱呀呀地過來了,將車停住,車上裝的空酒罐和一籃子給凌疏的食物。他下了車,忽然看到楊曄,很吃驚地嘀咕道:「誰堆的雪人兒?怪像的,難道是凌大哥?」
楊曄連忙動了動,雪人變成了真人,小杉子嚇一跳,驚道:「你……你……你是個人?咦?昨兒在酒店中問路的,是不是你?呀呀呀,真的是你!」
楊曄笑道:「當然是我。我是你凌疏大哥的娘子,他跟我慪氣離家出走。如今我放□份,男扮女裝,不不,是女扮男裝來找他,可他移情別戀了,不肯要我。此人如此薄倖,你看怎麼辦?」
小杉子嚇得後退幾步,又偷偷地看他幾眼,見楊曄秀眉烏瞳,若說是女扮男裝,還真的有點像。就是個頭未免高了些,看起來竟然和凌疏差不多高。他猶豫片刻,道:「原來你真是找他來的。你如果是他娘子,我替你去問問大哥,看他究竟還要不要你。我……我不敢確定,他不太好說話,一般不改變主意的。我去試試。」
楊曄道:「好啊,謝謝你。」
小杉子將車子趕到了院中去,進了房間。
凌疏本站在窗前發獃,神色黯然,瞧那床上被褥整齊,他竟像是一夜未睡。見小杉子進來,忽然想起一事兒,臉色復又變得蒼白起來,道:「你在山下,有沒有見到什麼奇怪的人?」
小杉子道:「奇怪的人,就那麼一個,他說他是你娘子,站在房外不肯走。」
凌疏咬咬下唇:「別聽他瞎說,他不是我娘子。他……他是上門尋仇的仇人。」
小杉子一聽,驚道:「仇人?壞了,昨天還是我指的路,要是給爹娘知道,還不打斷我的腿?!」他在這屋中頗為熟悉,反身就去門后摸了一柄獵人用的鋼叉出來,瞪眼道:「大哥你不用管,一人做事兒一人當,我這就去把他叉走!」
凌疏伸手攥住他的衣袖不丟:「不用,你叉不走他的。我就怕他身後跟的有人,傷害你們。他這會兒人在這裡,他身後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以後的事情可就難以預料。看來咱們得收拾家當走路了,你下山趕緊跟謝娘知會一聲,收拾東西,能不要的就不要了。」
小杉子從來沒見他如此惶恐過,忙道:「我沒見有什麼人,來來回回的還是鎮子上的熟人,連狗都沒有多出來一隻。大哥你究竟在怕什麼?你別怕啊!」
凌疏呆住,片刻后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沒有人?果然沒有人嗎?若沒人跟著就好,那麼咱們不用理他,過一陣子他吃不了這苦,自己就走了。」
小杉子獃獃地看著他,凌疏道:「你裝了酒出山去,記著千萬不要理他。」
楊曄不敢輕舉妄動,便在外面苦苦等候,卻久久未見小杉子出來,想來是勸說不下。過得良久,見他終於出來了,眼光躲躲閃閃地不看楊曄,直接繞到那邊的幾間大房舍,將空酒罐移至房內去,而後一壇壇往外抱酒,直到把車子裝滿。
他忙碌半晌,最後趕著馬車要離開,走到楊曄身前的時候,少年天性淳厚,終究有些過意不去,支吾幾聲,吞吞吐吐地道:「大哥……他不讓我理你,我也沒有辦法。你……要不你自己去找他說說.…」
楊曄沉沉地一笑:「無妨,謝謝你。我跟他相識這麼多年,他的脾性我了解,這也是意料之中。我就再耐心等等。」
天色又漸漸暗下來,山水蒼涼,雪落無聲。這天寒地凍中,楊曄微微嘆氣,心道:「我大老遠奔了你來,你就真的不肯出來看我一眼?如你這般冷心冷性,可是當真少見。唉。」
第二天,小杉子過來拉酒,順帶給凌疏送飯,看到楊曄竟然還站站在那裡,他眼睛里已經滿是崇拜之色,為忠貞不渝、千里尋夫的楊曄感嘆不已,巴巴地湊過來問道:「你不冷?」
楊曄勉強笑道:「穿的厚,不冷。」他饑寒交迫之下,語聲甚是微弱。小杉子想了想,從攜來的食籃中拿了兩個糯米糰子遞給他,楊曄慌忙接過,聽他低聲道:「回頭你們和好了,可不要告訴他,我很怕他的。他不許我理你,他說只要我們都不理你,你吃不了這苦,自己就走了。」
楊曄道:「我知道,謝謝你。」心中卻狠狠地罵道:「狗-日的,跟我睡了多少次了,這會兒裝冷艷聖潔的世外高人呢!小爺我這次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麼樣了!」
小杉子學著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見他著實可憐,接著道:「你真的不冷嗎?凌大哥只是不理你,你何不去房前的廊上等著,這雪太大了。」
楊曄已經快要撐不住,低聲道:「也行。」試著活動兩下,雙腿僵硬,竟是凍得麻木了。他苦笑道:「我走不動了。」
小杉子道:「來,我扶著你。」伸手到他肋下,將他慢慢地攙扶到了房外的廊上。楊曄被凍得全身僵硬,行動甚是困難,於是顧不得體面就地坐下,小杉子替他將斗笠去除。楊曄道:「小杉子,能不能給我點酒?」小杉子道:「你等等。」這是個酒作坊,只是冬日裡停火了而已。他便去酒坊那邊用葫蘆給楊曄灌了一葫蘆酒拿過來。看來他雖然有些怕凌疏,但也不是怕的太厲害,倒像是敬畏有加多些。
爾後小杉子趕著車下山而去,楊曄坐在廊下,將那一葫蘆酒一口口地喝了,身上總算暖和了些。他游目四顧,見這三間房地基打得甚高,磚木所建,帶著寬闊的前廊,連著那邊的幾間酒作坊,比一般的農舍要好上許多。他凝神聽房裡的動靜,卻無聲無息,似乎沒有人居住一般。
楊曄嘆口氣,疲憊不堪地伏在自己膝頭,過的片刻,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再醒,是被謝娘的大嗓門兒吵醒的,聽得那婆娘高聲大氣地道:「哎呀,這都凍的發熱了!要有個好歹可怎麼是好?凌子你這娃兒恁狠心,好歹是自己婆娘,就這樣扔在外面不管了?還不讓她進房裡去?」
楊曄懵懵懂懂地抬頭看著她,卻忽然感到自己全身酸痛,頭昏昏沉沉地,然後身上被披了一件厚厚的棉袍,想來是謝叔的。他被小杉子攙扶起來,謝娘在後面一推,就把兩人搡到凌疏的房中去了,接著又塞進去一籃子飯食。
房中燒了火牆,溫暖如春,凌疏在門裡,本打算接著那一籃飯食就關門,此時只得後退一步,沉著臉看著小杉子把楊曄攙扶進來。他一直這麼不動聲色地看著,小杉子有些心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想繞過凌疏,楊曄道:「小杉子,我自己會走。」輕輕推開他,恍惚中見南窗下一張大床,他踉踉蹌蹌地奔過去,強撐著把外衣和烏皮履脫掉,一頭栽在床上,扯過棉被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住,再也不肯出來。
凌疏跟過來,道:「這是我的床。」
楊曄道:「我不管!」將腦袋一蒙,自顧自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迷迷糊糊中覺得似乎有人來給自己把脈,接著不久后,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葯香。他稍稍清醒了些,過得片刻,聽得凌疏輕輕湊到了身邊,道:「你起來吃藥。」
楊曄如聆仙樂,強撐著想爬起來,卻未能得逞,微一動,眼前便是一陣發黑。他輕輕哼唧兩聲,被凌疏給攬住肩頭扶了起來,將一碗葯遞到唇邊,一口一口喂他喝了。楊曄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就勢兒靠進了他的懷中,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這熟悉的觸感太好,讓人沉醉不已。他伸手摟住凌疏的腰,低聲道:「凌疏,我病了,你不能攆我出去。」
凌疏不語,楊曄恍惚中感到他胸口一起一伏,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過得片刻,凌疏道:「你接著睡。」把他放躺在床上蓋好了棉被,自行過一邊去。
這般將養了兩天,一天三服藥灌下去,楊曄在這天晚上忽然清醒過來,額頭上滿是虛汗,但神智清明了許多。他慢慢轉著頭游目四顧,房間中已經點起了蠟燭。凌疏正在案前燈下很認真地看著一本賬本,想來是山下颺春酒肆里的爛帳,旁邊放著那把枕冰劍。
他默默無言地盯著凌疏看了半晌,凌疏覺察出來,卻並不看他,只是低著頭接著看賬本:「你若是好了,就離開這裡。」
楊曄幽怨地瞥他一眼:「我沒好,我還病著呢,不走。」
凌疏又是久久不語,過得良久良久,聽他道:「你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我來這裡以後,好容易安定下來,不想再有什麼波折了,也不想再牽連無辜之人。況且我是天煞孤星的命,縱然現在無礙,時日長了,卻終究會對你不好的。」
他轉頭看著楊曄,從前的冷漠和傲岸已經幾乎不見蹤跡,唯有一片寂寥落寞之色:「所以你還是走。如今你是大衍王朝的親王,富貴逼人,權傾天下。這地方,不適合你。」
他似乎是說給楊曄聽,又似乎在喃喃自語。楊曄對他的話卻置若惘然,支撐著慢慢爬起來,下了床,只覺得兩腿虛軟,卻堅持著走到凌疏身前,道:「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來。」言罷從頸中取出了一條金鏈,末端掛著一塊硃紅色的玉環,遍體金絲鐵線纏繞,閃爍著流動潤澤的光芒,一看即知為上品。
凌疏看著他,眼神迷惘。楊曄便對他笑了笑,忽然單膝跪地,拉過他的一隻手,將那玉環鄭重地放到了他的手心裡,道:「這是金絲紅竹玉,來自海外的東瀛,咱們中原不多見的。據說他能破解你的命格,讓你以後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也不會再克別人。凌疏……」
他沉沉地叫了一聲,抬頭仰望著他:「什麼算是好命,什麼又算不好的命?天下人看來,我算是好命了,可是我心愛之人流落天涯,撇我一人在京師孤零零受苦,這算是好命嗎?所以我不覺得你天煞孤星有什麼不好。其實我真的不信這個,但為了你,我去弄來了這塊石頭。現在我送你,你不能拒絕我!我很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過一輩子,這話我跟你說了不是一次了,可你究竟明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