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抉擇
溪流潺潺,蟬鳴緩緩,邙邑八月中,哪怕烈日當頭,濃翠的樹蔭下,依舊保有一片陰涼——選擇來這兒避暑,實在英明!
「這瓜真不錯!」
白景源穿著寬鬆的細麻深衣,隨意的盤腿坐在葦席上,一邊啃著手頭的瓜,一邊看著僕從們在溪水裡忙活。
西瓜皮很厚,籽兒也很多,瓤兒不算特別甜不說,裡頭還有粗糙的纖維,跟他以前吃過那些根本沒法兒比,但在這裡,矮子里拔高個兒,的確是一等一的好瓜了。
鮮活的螺螄吐著水,不情不願的滾進僕從們腰間掛著的小竹簍,它們大概到死也不會明白,為何它們長這樣兒了還不安全。
殼兒硬實,肉又腥又韌又少,平日里不是餓急眼了,連奴隸都懶得吃它們,沒想到今兒個遇到了這麼個怪人!
想來也是,這種事無關乎它們長啥樣,只在於吃貨的口味,真遇到了狗,屎也得戰戰兢兢。
僕從們也想不明白這東西有什麼好吃的,但既然大王想吃,他們用心抓就是了,反正這個大王饞得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就沒有他不吃的,據說要不是仆大夫以死相逼,他連宮裡養著的鳳鳥都想吃呢!
區區螺螄算個啥?
好在大王也不喜歡折騰人,但凡費事一點的東西,他都不會主動開口要,這溪水當中螺螄很多,順著水草,一摸就是一大把,大王能吃多少?不過圖一樂罷了!
「咱邙邑的瓜,不是奴奴吹,那是諸國最好的!往年常有世家商隊經過,慕名想要求購一二,奴奴都不捨得賣呢!」
伍元跪坐在旁,禮儀完美,卻又透著讓人舒服的隨意,見大王手頭的瓜啃完了,接過瓜皮的同時,又遞了一牙過去,一切恰到好處,帶著老僕特有的熟稔。
僕從們異樣的眼神,白景源早就見怪不怪了,不在屋裡呆著,跑到外面來,不過是因為這裡涼快,抓螺螄也只是順帶的事,他現在滿心都是共叔魚寄來的信,哪有心思想別的?
伍元笑容很是浮誇,白皙的老臉上,滿滿的皺紋舒展開,就像一朵大大的白菊,哪怕微微抿唇,光禿禿的牙床依舊藏不住。
想起昔年伍元替自己管理私庫時的兢兢業業,白景源不免感嘆時光無情。
一晃,就快十年了啊!
「你做事一向妥帖。」
從他身邊出來的老人,清楚他的喜好,懂得怎麼討他歡心,實在正常,白景源心裡想著事,隨口誇了一句便低頭吃瓜。
伍元是任袖從鄭宮帶來的心腹,是知道他來歷的。
初時,他剛頂替公子白,伍元就受任袖的任命,來給他管理私庫,說是為了方便他,事實上未嘗沒有監視他的意思。
雖然伍元一直很聽他的話,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私庫財貨也任他取用,從不置喙,但他還是很不自在。
待到後來,隨著年長,他坐穩了王位,任袖也給了他更大的自由度,再加上各地上供多了,私庫里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他的花用也不再僅限於打賞奴僕臣子,伍元就假稱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主動退位讓賢,說是要回鄉養老。
這人不是他的,白景源自是不可能隨意安排,就去問了任袖的意思,任袖卻讓他自行定奪。
任袖給他面子,他自然也要投桃報李,想著伍元年紀大了,又是陪嫁奴僕,不可能回鄭國去,白景源就將他安排到邙邑來管理王莊。
邙邑說是他的封邑,事實上是任氏姐妹的自留地,封邑出產也從未交給他過,全都被任沂拿去養那支騎兵了,白景源這麼安排,不過是為了讓任袖心裡舒坦,本沒有期待過什麼,沒想到伍元來了之後,每年都會派人給他送各種封邑土特產,什麼瓜啊菜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日子久了,當初那一丁點怨氣也就消散一空了。
「這隻瓜難得甜,你也嘗嘗,別光看我吃,我也吃不完這麼多!」
想到從前,白景源難得說了句軟話,畢竟像他這般,活到三十幾,還能重新年輕一回的,實屬罕見。
這種人文關懷,大概類似於熱戀男女對單身汪的憐憫,說不上好壞,純粹有感而發。
伍元知道他一向很好說話,得到他的認可,還是很高興,又聽他讓自己吃瓜,忙擺擺手:「老奴牙都快掉光了!別說這瓜,就是豆腐,吃起來都費勁!」
豆腐都吃不動了,怕是早就餓死了,白景源不想聊這種沒營養的話題,就不說話了。
伍元知他性子,最是不會讓人難堪,這麼多年,就不曾聽他講過什麼刻薄話,既然不願接這話茬,就是要換話題的意思,便笑著開口:「大王若是擔心奴奴閑著無趣,不若奴奴與您說說最近新鮮事?」
「哦?你不是成天待在慶雲宮?能知道什麼新鮮事?」
慶雲宮說是宮,在白景源看來,就像個農莊,平日里主子們不在,就只有不受寵或者養老的老僕,以及勞作的農奴和本地鄉民在,這些人都是一輩子不出封邑的,哪能帶來什麼新消息?
「老奴尚有好友留在王都,託大王的福,如今書信往來十分便利,足不出戶,也能知道遠方的消息啊!」
聽說有王都的最新消息,白景源來了興趣:「哦?你都聽說什麼了?」
此次出京,所為的不過是讓任袖放下戒心,若成天派人盯著鳳凰台動靜,任袖怕是又要多想,且不管伍元主動提起這個是為了什麼,聽聽總是沒有壞處的,現在他消息來源有限,很多事情可能了解得沒那麼全面。
「哎!」
伍元深深的嘆了口氣,隨即恭敬伏地磕頭:「奴奴斗膽,請大王恕罪!」
「你還沒說什麼事呢?罪從何來?」
白景源神色微微一凝,心道這些在王宮裡活到老的侍者,果然不會無故與主子閑聊。
「奴奴聽聞娘娘近況,憂心如焚,偏娘娘下了命令,不論是誰,都不得將此事告知大王,否則當斬!」
伍元眼淚說滾就滾,白景源不由更加好奇了!
「這麼嚴重?到底是什麼事情?」
白景源意識到,這是伍元故意講給自己聽的,便順了他的意。
畢竟伍元是任袖心腹,他的一言一行,多半就是任袖的意思。
伍元深吸口氣,抬起頭來:「大王,令尹大人回京了!」
「哦?」
白景源面上驚訝,實則波瀾不驚,他早就知道此事,不僅知道,還知道叔魚回京之後與任袖的幾番鬥法,至於是不是片面之詞?就得聽聽任袖這邊怎麼說了。
「哎,如今娘娘日子可不好過啊!我們這些身邊伺候的都知道,娘娘身體不好還得強撐著,不過是因為大王年幼,壓不住那**滑老辣的朝臣,沒想到令尹大人回京之後立刻發難,想要逼娘娘放權,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多年辛苦,娘娘都是為了大王,旁人怎麼看,娘娘是不在乎的,畢竟為了兒子,母親什麼都可以忍耐,就是……哎!」
伍元嘆口氣,抹著眼淚偷瞄白景源表情,見白景源沒有動怒,這才接著哭道:「就是如今那些臣子們在令尹大人挑動下,污衊娘娘是那什麼……什麼妖孽!要綁了她!把她燒死在松山宗廟門前!大王!大王!娘娘不在乎流言蜚語,堅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若真的發生那種事,大王又該如何自處啊!大王!您快回去救救娘娘吧!」
叔魚信里只說任袖不願放權,還想污衊他的血脈出身,說他一向純孝,回去了面對這種情況也沒法處理,就讓他待在邙邑,等塵埃落定再回去,任袖卻催著他回去?
躲在封邑,可以全了孝順的名聲,可任袖失了他的臂助,難免記恨,且叔魚說不定會因此坐大……
叔父說是無意於王位,但若失了任袖這個掣肘,日後又哪裡說得准?
若著急忙慌的趕回去,除了被任袖利用,被各方爭搶,說不定還會得罪叔魚。
叔魚不願讓他回去,就是存了保全他名聲,替他把臟事兒做了的心思,這份情他得領!哪怕叔魚很可能早就知道他不是羋氏子,之所以認可他,不過是想要借他穩固楚國江山……
一時間,倒是頗難抉擇。
在這兒活著,可真難!
白景源扔掉瓜皮,仰面躺下。
「咚!」
瓜皮入水,濺起晶瑩水珠,透明的小魚小蝦受到驚嚇,趕緊躲進水草之中,陽光穿過樹蔭投下點點光斑,蟬還在叫,有老農牽著水牛路過,水牛仰頭——「哞——」
白景源翻身坐起:「來呀!收拾行李,趕緊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