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璞玉
蓮柚食了姜,嘴裡覺得好受了些,方才惡寒的意味也緩了下去。面色舒緩了些,呼吸漸漸平緩正常。
「我知你不想跟在我身邊,可很多事就是這樣,註定了你必須去做,必須服從。」慕槿沒再瞧他,負手而立,眼裡的冷光乍現。「以後萬不可再拿自己身體作賤,我也沒少管束你,去了京里,更不能隨意亂行!否則後果我也不能擔保。」
蓮柚稚嫩的臉上浮著虛色,對慕槿打從心底里感到懼意害怕與服從,不敢違抗。
他沒想到人家嘴裡隨口說的葯竟這麼厲害,現想來也覺得后怕。以後再是不敢拿他身體開玩笑了。
且他也沒起要自殘的心思。
細細反省下來,那麼做的確不該。
在慕槿餘光的掃視下,蓮柚被迫咽下剩餘的薑片,胃裡也確實好了許多。
「這一次便算了,你既不想與我同行,也可。我早讓人備了頭驢,你單騎著它,自往前走便是,一個時辰后,驛站見。」一道冷幽的聲音響徹耳畔,「若再生離開心思,我絕不姑息!」
負手而立的背影,恍若孤冷的清蓮,生得清雅嬌美,卻也無端疏離。
蓮柚方才吃的半月蓮,謂之半夏,全株有毒。吃了少許口舌麻木,多則喉間燒脹腫痛,嘔吐之感強烈,難以發聲。呼吸遲緩不整,甚至全身麻木,重則有永久失音和性命之憂!
生薑克半夏,有效之法姜為最。
早在知曉蓮柚會做什麼之前,慕槿早一手做了防備,如若不然,她現在見的只能是蓮柚的屍體了!
這個孩子,真不省心。
蓮柚聽了話,慢慢起了身,掀了簾朝外走去。果見馬車旁還跟著一頭驢,嘴裡吃著霧氣朦朧的鮮草,對他昂著鼻孔一副拽上天的模樣。
他皺了眉,沒想連這黃毛驢也嘲笑他。徑自下了馬車爬上了驢身,頂著飄散的飛雨,白花花的如灑了白糖,騎著驢趕在馬車前走。
蓮柚自覺不能逃,逃了也會被抓回來,所以乖乖騎了驢,不緊不慢地走著。
車內頓時安靜幾許,慕槿也緩步移到榻邊坐下,單手又支起額頭,香爐里燃著好聞的檀香,凝了心神,心裡若有所思。
其實她方才除了怒,便是急和憂。
這一年裡,她可以容忍他時刻想走的心思,這都沒關係。不想蓮柚竟為了離開她連自己性命也不顧,心頭不由閃現一股無奈和失望。
很多事,他都不知,慕槿也沒想現在同他說。如今,他待在她身邊才算是安全,若有一日連她也護不住了,自會放開他離開了去。
細細想來,諸事煩憂,會發生什麼也未可知。最後,所有不寧心緒都歸為平靜。
眼眸深幽如水,靜謐無音,不見得波濤洶湧。雖清澈,卻似那潭,深不見底,也孤寒。
「小姐啊,外面在飄著雨,又值初晨涼颼颼的,這蓮柚兒得了風寒可怎麼好?」青蘿兒見慕槿神色已然恢復以往了,身上戾氣收了收,感覺不到駭人之氣了方才開口問。
其實小姐對蓮柚的關心連她也羨艷,奈何自家小姐從不表露,總是淡然清雅的模樣。
對諸事表現得毫不關心,任由蓮柚兒誤會,唉,希望有那麼一天他可領會這份護愛之意。
「無須擔憂,風寒自有風寒葯。再者他身子骨算不得硬氣,一路涼風涼雨,受受涼,無妨。」對此,慕槿倒看得開,沒有絲毫擔憂之意。何況還有生薑順帶替他驅驅寒,不是壞事。
言罷徑抬手拿了后櫃里的一本書冊,放在身前細細翻看起來。
青蘿兒離了坐,雙腿盤在了桌邊,腦袋枕在案上,兩眼在里打著轉,一副無聊之態。
許久,慕槿才抬了眼,瞧了桌上已睡著的青蘿兒一眼,唇角不由漾起一抹淡笑。
復又低了頭,繼續翻著書冊。車內唯有書卷翻動之聲,靜如煙裊,寂如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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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根圓木柱隔了約不到一丈距離立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面橫了一塊匾,書寫著榆林驛三字。
木柱生蟲,字跡色澤黯淡,看起來已有些年頭了。榆林驛是離京城算是較近的一個驛站,往回還有孟城驛,赤澤驛,郡堡驛等其他驛站。
每驛相距約五十里,五十里置一驛,陸驛水驛皆有。天聖如此大國,少說也有上百驛站。無怪乎國盛民富,自有它的道理。
下了馬車,青蘿兒早撐了油紙傘替慕槿遮住斜來的飛雨。慕槿接過傘來,自己撐著。
青蘿兒又撐了手中另一把淡綠色油紙傘,蹙著兩彎眉看向慕槿,「小姐,蓮柚兒騎驢頂雨受涼暈了,洛風已先一步送他去了驛里歇著了。」
慕槿點頭,輕握著傘,目視前方古舊紛雨驛站,隨即淡道:「無事,晚些時辰我再去看他。去了驛里,你先拿著這包祛寒葯。裡面放了麻黃與桂枝,甘草與黃芩,芍藥二錢半。屆時去問問這裡可有棗子,要幾顆來,加了生薑,入水二鍾煎煮一鍾,給柚兒服下。」
字句詳細,話語輕淺,不難看出其中關心。
青蘿兒一一記在心裡,小姐在意的東西,在意的人,她更要加倍在意的。一手撐著傘,拿了葯抱在懷裡,免受了雨濕了它。
「若無棗也沒關係,先將就著。」慕槿抬了傘,緩步前行,從前方飄出幾字。
青蘿兒也抬腳跟上。
很快二人便到了驛站前,像一座官家府邸,不過比官家的小了許多。上面寫了榆林驛館四個大字,清晰明目,顯然是才換新不久。
驛旁還有一間茅草為蓋的小亭,亭里簡單設了一張泥色桌,一人站立如木在前看守。
慕槿站在驛館前,撐著傘,移了目。看著從裡面緩緩走出的淡青色身影,眸間染了幾許疑惑,隨後轉為淺笑。
那人長身玉立,清眸拓墨,身姿挺拔,出塵絕世。削尖的清俊臉龐沒有一絲刻薄,反而盡顯清然柔和,溫潤如玉。一襲淡青色長衫襯了他溫和性格,容貌清朗美無度。
一見他,慕槿腦袋裡此時便蹦出一句詩,「玉面天姿,君子德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眉間柔若清風明月,明眸皓齒似竹蘭皎皎。」
這般俊朗之人,世間難得。如圭如璧,世間難求。
若是一隻狐狸,那也是一隻溫和的狐狸。
慕槿恍了神,很快便收回來。
那淡青色身影立於檐下,笑望著她,聲音如清泉般磁性悅耳,「慕兒,外面正飄著雨,難不成還要一直站在那兒,淋夠了雨才上來?」
話里暗含調侃之意,聲色低淺溫和,但細看之下,會發覺他得眼底隱有一絲疏離與淺漠。
眸間明暗轉換,初見給人和煦之感,相處下來卻覺不知深淺,難以看透。
慕槿聽此,勾了唇角,抬了腳緩緩往上走,直至到他身前方止步。
她收了傘,遞給身後的青蘿兒。
復又轉了頭,抬眼看向笑看著她的青衣人,朱唇輕啟,「素和莫不是說笑了,只是聽人說你派了人前來接應,沒曾想是你親自來了。這才覺得有些意外。」
這麼標誌的人,美如墨畫,玉之比擬。但她也不會忘記蛇蠍美人四字,看人不能僅憑外表。與素和往來兩年之久,了解他的性情和一些事,但不盡然,知之不多。
不露山水,不知城府。雖是朋友,心下卻自有些防備的。
素和憐玉聽此一笑,清醇笑聲迷了霧中青雨,撥開層層漣漪。好似點了丹青一筆紅,瑩了寸寸空中雪。
他看著眼前碧色衣衫,面容清秀,氣質卓越,膚如凝脂,皓碗如雪的女子。生得不艷麗卻清麗,雖不絕色卻覺她螓首蛾眉。
說話間都透露著一股清蓮淺然之氣,若不細思久處定會不自覺被吸引。
「原來如此,那慕兒許是見我來此有些詫異,我們不妨進屋去說?」素和憐玉溫和一笑,聲線清雅,盡顯溫文爾雅,器宇軒昂。
慕槿點頭,與他並肩而行。
入了素和憐玉早已備好的客室,那是一間陳設極簡單雅緻的屋子。屋裡設了一張黑玉案桌,桌上擺放著筆墨紙硯,窗明几淨,甚是清靜。
慕槿見此,心裡也覺得舒適不少。沒想到素和還是了解她的幾分喜好,一應從簡。
她目光在屋裡四處看了看,眼神一晃,便看到屋內光線所映之處,窗沿旁擺了一架古琴。
慕槿一眼便認得,那不是普通的琴,而是素和憐玉常帶在身邊的七弦梅花斷紋琴。
它屬於古代名琴。這種斷紋琴一類的,以古舊為佳,琴身的斷紋代表它歷經滄桑之實,琴歷時愈久,則斷紋越多。
隨著長年累月濁氣侵蝕,它的色澤倒並未暗淡灰塵下去,反倒愈加古致典雅,琴音必是低沉久美。不似琵琶鋒芒畢露。
「來了此地,沒想你竟還帶了它在身邊。」慕槿兀自笑了笑,對此頗感詫異。
也不怕路途崎嶇損壞了它去。
素和憐玉站在身側,聽此莞爾一笑,青和平允,「途中難免生悶,攜它已成習慣。這裡不比京城,畢竟只是一處驛站,容不得大肆張羅鋪整,慕兒莫要覺得簡陋。」
語畢,方又伸了手,讓慕槿落座。
桌上擺了兩樽精緻白玉月光杯和一個同色茶壺,上面綉紋皆是一朵白玉蘭,很是貴氣。
慕槿一見,便知這又是素和憐玉帶在身邊的私物。
心裡也不覺多奇怪,畢竟人各有不同,有人追求精緻細膩,亦有人擇那浪得一日是一日的生活,兩者之間她自是不能比。
慕槿落了座,素和憐玉抬手替她斟了一杯茶,末了放至她身前。輕展俊顏,款語溫言道:「我來之前,已派人在這兒安排妥當,這驛守暫搬離了別處,剩下的都是你我的人,明日我們走後他再回來。」
慕槿頷首,瞭然於心。
在這兒見了外人總歸不方便,且她也未遮容,走漏了風聲可不好。素和倒也一如既往的心細如絲。
她摸著手裡溫熱的玉杯,輕搖了幾下,然後放至唇邊淺酌一口,細細品味杯中淡香之氣,眼裡若有所思。
放了杯,慕槿抬眼,笑意盈盈地望著目光柔和的素和憐玉,端的是嫣然清魅,倏而輕語,「素和此番親自來這兒,莫不是京里出了什麼新鮮事兒?」
話裡帶著幾分疑惑,很好奇這位少有踏足京外的素和公子竟有心思來了外面,她可不會認為她顏面大到需他屈尊來接。
素和憐玉聽她一問,輕碰著玉杯,眸里波光瀲灧,盡被掩埋。勾了唇,緩道,「的確,如今京里不比以往,立儲之事雖未抬到明面上,皇室貴胄間一片祥和友善,但細嗅其中已隱有暗波漸起之勢。我還不想涉足其中,牽連了族人,所以借口來了這兒求醫問葯。」
再者慕槿也精通醫理,醫術精湛,向她再問幾副葯也不是不可。
原來如此。
慕槿心思婉轉,秀眉微蹙,對此事還是知道一點的。天聖國當今皇上年過半百,膝下卻無一子。
早有御醫及江湖名醫診斷,結果同樣如此。只不過此乃皇家私事,屬皇宮秘聞,不得對外而宣,世人只知皇上至今無所出罷了。
唯有幾個風華正茂,及冠年華,富於春秋,齒少氣銳,麟子鳳雛卻早已冊封王侯的皇弟。
所以,這下一任儲君之位必然落在這幾個王爺之中。
這些都還是從素和及江湖之人口中細細碎碎聽來的。她閣中之人近年來大都在蟄伏在東陵,對天聖國之事知之不多,沒特意讓人仔細打聽。
原想問素和依他之見,誰最有機會登上寶座,可細想卻覺算了。
素和雖然身份地位擺在那裡,無人敢撼動這顆大樹,但於皇室之事,陰晴變換,他又怎能預料將來誰主沉浮呢?
人中龍鳳,自有爭奪的資本能力。其中變數,任由他們去破解。只盼她能在風雲變換,瞬息萬變之中能立穩足,完成她的夙願。
在決意進京那一刻,她已知自己不能脫離這場風波。
既來之則安之,細細做好打算也不怕將來吃了暗虧。
「你既想護了族人,又想離了這爭鬥,所願是好,祈望天隨人願罷。」慕槿低嘆一聲,自是盼望著他能離了這混亂之局,畢竟他算得上是她一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