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車
石頭城不遠的江邊,還有著一處草寮。只怕石頭城邊所有沉陷在這一夜風雲激蕩中的人們也料不到——那草寮中還有一盆灰火。
有灰火的地方當然有人。草寮里靜靜的,沒有點燈,可能是為了自隱吧——這兒本是附近村民為了春日裡的郊遊盛事在山邊設下的賣茶水的棚子,春天時盡多熱鬧,可這時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閑了起來。
那棚子很大,顯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塊地方這時已收拾乾淨,一個廢舊的陶盆被找了出來,裡面攏了盆火,火邊正坐了一個人。火光黯黯,他望著不遠處的石頭城下,久久沒動。
好一刻,盆中的火漸漸微了,那人才將帶來的細炭緩緩續入。
新炭加入,就聽盆中響起了一兩聲噼噼剝剝的輕響,把這草寮外的夜映得越發寂靜。那人的身體似乎不太好,天氣乾冷,他裹了一件輕裘,臉色微顯青白。他面上眉清目秀,可那秀氣反給他的面容添了分陰冷之感,可能修練「袖手談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氣色。「袖手談局君子步,玉堂金馬縱橫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藝業。
那人靜靜地抬起頭——十餘年未見了,今日卻將重會,他也不知自己心裡的感覺是什麼滋味。他知道她是一個特別的女子,很不尋常。但不尋常又如何?她的不尋常首先竟表現在無視江湖流言,一意棄自己而去之事上。江湖多風雨,冷曖自可知。她離開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尋覓的嗎?
而今,風鬟霧鬢,歲月摧磨,她也該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了冷,發出的紅色慢慢弱了。——那是半小簍上好的銀絲細炭,只見它才入灰盆,不一時就已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蓑衣。那蓑衣還不時地抖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內里的一點紅心。那男子靜靜地盯著它,手裡拿了把缺了個把手的火鉗,很無聊賴地在盆灰里划著,一筆一劃,先折后撇,卻像是個「如」字。
為什麼要劃一個「如」字呢?——如夢幻泡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還是——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男子唇角的皺紋苦苦的。
門口忽有腳步聲,那男子抬起頭,這不是個適合他靜夜獨思的時候,今夜原還有事,大事。門口來的卻是個二十七、八歲,一張英挺的四方臉了微微生了幾粒疤痘的男子。他是畢結。他對棚中人似頗為尊敬,雙手直直地垂在膝側,開口叫了聲:「大哥……」
那男子看著他,點點頭。
——這棚中男子卻正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聲勢最盛的文府正派的當家人:文翰林。他年紀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談局」的功夫獨步江南,如果說同輩中還有誰可與袁老大一爭鋒芒的話,那算來也只有他了。他望著畢結,他與畢結誼屬至親,畢結小他近十歲,是他表弟,不過這表兄弟兩個一向並不親熱。畢結對他雖面上尊敬,卻一直暗暗扶植自己的勢力,又深得文府長輩文昭公的歡寵。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場失意,加上當年為承襲當家人之位江湖苦鬥留下的傷勢,一直難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畢結聲勢反似反較他為盛一般。畢結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對這位表哥益發恭謹。雖說如此,但兩人心裡存了這些,自然也就有了絲芥蒂。
文翰林一側首,淡淡道:「四周都探查好了。」
畢結點點頭:「探好了,一切還算合適。」。
文翰林點點頭,畢結精明能幹,他不需要再問什麼,只聽他說就是了。只聽畢結道:「石頭城下現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這次真算傾巢而出,秘宗門下來了三十餘個好手,可說盡調一門精銳,連副門主宗令也調來了,正設伏在石頭城下,陣勢極為兇險難測。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這石頭城下是有埋伏的,看來趙老兒的話可信,辦的事也不錯。我不敢走得太前。據消息,趙無量帶著他侄孫趙旭該於兩個時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離開,現在應仍在石頭城的女牆之上。他們這次為了駱寒,可說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這次出手極為慎重,胡不孤好象是單獨出面,但有一事他可能也不知道:袁老大可能為顧及屬下胡不孤的面子,同時不想動其信心——所以連胡不孤都不知道,他在這江邊預備的還有第二波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聲,面色一正,這才是他的關心所在。他早預計到袁辰龍今夜會有大動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籌謀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轅之局。只見他雙眉一挑,喉音清澀,疑問了聲:「長車?」
這兩字他無意間已運力發出,只聽那兩字嘶然一嘯,象在乾冷的空氣里驀然揚起了一面旗。
畢結點點頭,——翰林哥的「袖手談局」的功力看來更深了。他沉著依舊,凝聲道:「不錯,正是『長車』。」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聲音里也有了一點輕顫:「終於逼出來了,終於給逼出來了。看來我們今夜的事一定要辦好,否則、以後只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除了駱寒,只怕再沒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隱秘的一股實力『長車』也給追出來。如非是他,如果我們冒然動手,嘿嘿,只此一股實力只怕就會讓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他們兩個高手費盡十年之力才調教出來、卻一直引而不發不肯示人的這股鋒銳實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們埋伏之地嗎?」
畢結嘆了口氣:「我手下看到他們來了,但找不出他們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頭,微現慚愧。文翰林凝目看向畢結的眼:「那麼小結,這件事交給你了。」
畢結點頭應道:「是。」
文翰林道:「還有什麼?」
畢結答道:「但據我猜測,袁老大的後手當不只此。他似對駱寒極為看重,已鐵定心思要殺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撥攻擊的是誰?會是他親自出手還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親來,你可有準備?」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親至,誰敢說自己已有萬全準備。今日之事是個必殺之局,不是敵死,就是我亡,但他還是緩緩點頭,道:「有。落拓盟的庚不信還在盯著他,何況,我手裡還有一張王牌。」
畢結神色一愕,他在文府雖然幾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號實力派人物,但畢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與聞。只聽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很好。自從當日你與他順風古渡一會,其後我們一直合作順利,他也夠當量與袁老大大增掣肘。我說的還有一張王牌,其實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殫也來了。——北朝金日殫,金張門排名第三的絕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謙,只怕不會弱過我去。有我們兩個人在,就是袁大親至,也猶有可為,何況還有以『煙火縱』一術馳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這事你不必憂慮。秦丞相這次與我們合作,自然會拿出他的誠意。你還有什麼顧慮?要有的話快說。三更將到。三更一屆,只怕就再沒時間再做調布了。」
畢結輕輕一嘆,知道北朝高手得能與會,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語意也是為此。不過,養虎遺患,他不是不知,但目前局勢,只能如此了,否則有袁大在朝一日,他們江南文府就永遠出頭之局。只聽他道:「我只擔心袁老大,……今日局勢,雖然咱們精銳盡出,但他如親至,怕也真無人能說一定擋得住他新修成的、連李若揭也私下暗贊的『憂能傷人』心法與『橫槊』之擊。最好他今日會有事。」
三年之前,畢結曾見過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輩之中,他說得上尊敬的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個就是袁辰龍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還有一半是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爾;但說起袁老大,讓他佩服的可就全憑他這個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斂、顧世無儔的豪情,每次懷想,都會讓畢結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他畢結一向自視是個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礙,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礙。
但他壓製得很好,猶其在文翰林面前,絕對不至表露。文翰林沉吟了下,輕聲道:「應該不會——轅門七馬中大多數,最少『四馬』今夜會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動,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勢,袁老大定然不敢將之輕易召回;雙車則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時也回援無及;緹騎被万俟大人以聖上之命徵用辦案,這股實力袁老大也藉助不上——何況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這次用江湖方式解決,也不該再借重緹騎;袁寒亭遭駱寒所創,傷重在身,猶在臨安;目前,袁氏一門手下能到場的也只有石頭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連胡不孤也不知已經出馬的『長車』。統領長車的可能是餘下『三馬』。『狐馬』石燃,『鐵馬』常青,『羽馬』米儼,這三人也是我們唯一察名身份之人。袁老大倒確實可慮——他怕也未嘗不想今夜親自出手,畢竟駱寒弧劍之銳,已大出你我所曾逆料。但我數日前就已遣人傳書秦丞相,奉請他務必設法用官家手段於今日穩住袁大,代為拖延,只要過了今夜,那麼就大勢可成矣。——說起來,當今天下,最顧忌袁氏欲除之而後快的,只怕還不是我們,而是秦相。袁辰龍雖表面隱忍,但他韜謀決斷,手裡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願人知的事。據消息回報,秦相前已請得上命,遣左金吾衛統領李捷攜聖命今宵約見袁老大,代聖上相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還有宮中李若揭的三個弟子,俱是大內高手中翹楚之輩。連秦相府中的長史韋吉言都來了,秦相這次可謂極為儘力。雖然他們加起來論功夫只怕也留不住袁大,但人世之事,豈是只憑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們定會儘力拖住袁辰龍,袁老大為顧及朝廷局勢,只怕也絕對不好輕易抽身。——至於華胄,我派的人到現在好象還沒聽聞他的動靜。他這個人倒大是不凡,雖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猶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髮是中原』劍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單以劍術論,怕連袁大也要忌他三分。但前些日他還在被錢老龍盯著,錢老龍可不是個好惹的,我們又算少暫時少了個強敵……」
他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即條條有理,能顧及到的可以說他都顧及到了。說到這兒,他微微一笑:「綜上而論,如不出岔子,今夜我們該算是所料萬全了。」
畢結沒有吭聲,他知文翰林為今夜之事籌謀已久,這也是他為顯示能力阻遏畢結在文府聲勢扶搖直上的一著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謀算謹細。所以畢結反倒不好過份關心。但此事連一向輕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對此事動問插手,可見文府對之的重視。他在靜靜地等著文翰林開口,因為覺得他話中分明還有未盡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與轅門相關的,還是有一個人會不期而至。」
畢結一愕:「誰?」
要知轅門一向交遊甚謹,在江南之地朋友並不多,這要來之人被文翰林這麼鄭重提及,那就可見非同一般了。
只聽文翰林輕輕一嘆道:「這個人你也識得。」
「她是個女子,但千萬個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細。」
他口裡微微嘆了口氣,似終於決定說出那個人的名字:「那就是——蕭如。」
畢結一愕默然。
他當然知道蕭如和文翰林的關係,他們曾自幼時就訂親,其後,文府傳聞,文翰林年方二十五歲,為爭當家之位,曾與文府一位頗有實力的寡嬸有過一段說來暖昧的關係。自那事後,蕭如單方面就對這親事冷了下來,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無人再提。此後文翰林雖頗盛納姬妾,但一直未曾擇名門淑女以居正定,文府人私下傳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為此。所以一提及這個名字,畢結立時閉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點:心中怎麼還總藏著這一段兒女私情?大丈夫何患無妻?這可不是一個丈夫為人處事之道了,他只有等著文翰林自己說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神色似就深了一層,似乎想起了那個自幼曾與同嬉,與他媒聘已定、卻翻然悔遁,此後一直未能再見的女子。雖然多年未見,但——中心藏之,豈敢忘之,旁人見他坐掌文府,勢高位尊,必以為他事事如意。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蕭如那鶴行鳶處、特立獨行之態仍會讓他一時失語。
只見文翰林靜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們還不足以統領全局。胡不孤及可能到場的龍虎山上九鬼一向不慕,如要調合,是必要有人的。蕭如心思敏捷,處事精細,她雖不在轅門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來總領麾下的了。」
言罷,遙遙已聽到了一絲腳步聲。那步履輕微,如緩步沙堤,似是他心中所常懸念的那人苦修精練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聲輕喟,然後猛一揮手,似要就此把兒女情長就此揮去,重新振作道:「結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長車』那面,就拜託了。至於胡不孤,也交給你了。——萬事用力,事後小兄再把酒相敬。」
畢結聞言領命而去。
畢結才去,又有一個人影閃進身來,看來翩翩儒雅,一身長衫,正是曾於餘杭城外現身一阻沈放與荊三娘的文亭閣。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閣,來了。」——他現在秦府中任職,所以文翰林對他頗為客氣。
只見文亭閣打了個千,笑道:「請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別客套了。你是從臨安來的吧?來了以後,咱們還沒曾一見呢。」
文亭閣微笑道:「小弟也渴見大哥好久了。還專備了幾壇尋常難見的花雕陳釀,可惜這次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統領要去待他了。」他知道文翰林話中意思,也不多做客套,馬上道:「我剛從左金吾在秣陵的駐所趕來——到小弟走時,袁老大起碼還在被李統領拖著呢,一時不能脫身。韋長史也在,以他的辭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頭,今夜估計袁老大想來也難。我擔心這面,又掂記翰哥,就趕過來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帶話給翰哥,說袁老大為人難測,他們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準備,以求萬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朵靈敏,遠遠已聽到了一絲腳步聲越走越近了。文亭閣才雙目一閃,他功夫雖較文翰林遠弱,但極擅察言觀色,一見之下就知有人要來,他四顧了下,似要在四周靜夜裡找到潛伏的人馬之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所以看不出,搖頭苦笑了下,低聲道:「怕有人要來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你保重。」
說完,他就已隱身不見。
文亭閣才去,不知怎麼——文翰林適才只想快遣走他,這時倒覺得留下他更好一般。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與那人乍然面對。
腳步聲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覺呼吸一緊,抬首看月。天上月華微微,隱有紫暈,草寮外的山坡上,卻有個人影漸行漸近,地上的影子也漸拉漸短,漸漸就快行到草棚邊上。
文翰林卻低著頭,似一時不敢抬頭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從影子中先揣摩下來人是否清窈如舊。——而那影子,看著看著,似乎隱隱就透出結當年曾相與共的一些姿式來——那身影依舊竊窕如初。石頭城側傍秣陵,文翰林想起當日,每來秣陵,他也曾與這人影石頭城上同嬉。她那時瘦腰廣帶,輕吟淺笑,一一都猶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該……他雖為人精醒,但有些舊恨,有些陳傷,依舊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月暈而風,看來,一會兒就要起風了。而往事在風起前都已消散入雲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頭,輕聲道:「阿如……」
這草寮本在一處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臨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響如佩環。而坡上也正有佩環月夜歸來,切切此身幽獨。
來的人正是蕭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這是文翰林與蕭如期年垂晤的最初也最尷尬最苦澀的一面。兩人靜靜對著,蕭如看著文翰林,多年不見,他已憔悴多了。畢竟一些舊事還猶有餘溫,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縮的火,掙扎著要從那焚燒后的劫灰中要探出一點紅心來。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聽文翰林喉中哼出一聲苦笑:「又見面了,十一年零三個月,整十一年零三個月了,時間真快啊。」
蕭如緩緩點頭,她也聽出文翰林語意苦澀,像這江南澀澀的冬。——文翰林怎麼會不苦澀,多年一別,才得一面,而她此來,卻是……為了他……
蕭如的容顏似有一種穿越諸多迷情后的空絕。她本身自有一種尊貴的清麗,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著看著,心裡卻忍不住浮起愛憐,如果當年不是為了那些名位權勢,如果……
蕭如立在月下風中,長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顯偏大,都有些象個男子式樣的長袍,她一個女子的身形在長袍里顯出一種別樣的風韻流慨來。那是一件布衫,布紋暗舊,款式疏簡,那分明似改自於另一人的舊衣。她明知可能重遇舊情,卻特特穿了這麼一件長袍而來,其意何在?怕不只為今夜要如一個男子般統領一場伏擊那麼簡單吧。
蕭如側目四下觀望四周局勢。四周似乎除了夜,什麼都沒有,所有的都已藏身於黑暗的。人雖如昨,但兩人之間,籠罩於身側的看不見說不清的東西似乎已有很多。看到蕭如那麼鎮定的神態與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湯沃雪,消融無蹤。他久已慣於暗爭險斗,當下也定了心神,恢復過神色。他微微一笑道:「我忘了,還沒請你坐呢。」
然後他一側手,讓出客位,那簡陋的板凳上卻鋪了方他特備的錦茵。只聽他笑道:「蕭女史請坐。」
是蕭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當年的『阿如』。
蕭如含笑而謝。
只聽文翰林道:「知你要來,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記得你當年最喜歡玩炭火嗎,咱們小時守歲,還差一點燒著了『養閑堂』,惹得大人一頓吼。咱們且擁爐一看,快三更了——三更開門去,乃見子夜變——讓咱們看看,這一夜過後,江南之局,到底會不會有變。」
天下月華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著這一場子夜之變,他是與那人——有著奪妻之恨的。忽然兩人都有驚覺,然後齊齊側首:石頭城下,有一條人影正在數射之外向石頭城騰躍而近。那人姿式飄蕩,頓如鷗停,躍如鶴翥,兩人相顧一眼,心裡齊暗自道:
「來了!」
坡下不遠的江心,卻停了一艘小船。那是個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漁竿橫伸而出,孤吊吊地垂著,絲線輕懸。有好幾次魚已咬了鉤,舟上的人卻沒有收竿,一任它懸著,讓那魚又脫鉤而去。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對著不遠的石頭城下,微微佝僂的背上頂著一顆白髮蕭駁的頭,頭上之發黑白參半。他口裡有一時低低唱著:「漁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煙消不見人,矣乃一聲山水綠……」
江風很大,歌聲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個人聽了。那漁翁這時也忽一抬頭,口裡喃喃道:「來了。」
是來了。來的人黑衣瘦頸,細腰窄臀,石頭城上的人也在心裡暗呼一聲來了。
江心船上的漁翁忽一挺背,他滿頭蕭白,可頭下的頸項似乎猶有殘存一點不甘於衰年耆齡的傲氣。坡上的文翰林和蕭如也一時沉靜,他們都知那來人是駱寒。他們等的也就是駱寒。——蕭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來統領全局。袁老大本欲親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現的李捷挾聖命強拉而去。他情知有變,只來得及找人知會蕭如,言下之意自是囑託蕭如代來照看。蕭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預派等在那裡的人請她坡上一會,她情知有變,當時立時就遣返了本來陪同而來的水荇。驀逢文翰林出現,她心裡也在千思百轉,但這時駱寒一現,她已無餘暇再想這些,盯著石頭城下,等著看駱寒怎麼入伏。知道再過一霎,石頭城下只怕就殺聲忽起,劍光瀲灧。
江南的冬,也會有一絲血色忽然飛濺。
但她也沒想到那躍近的人影會在入伏前忽一個倒旋,如寒鴉避水,姿態輕幻,輕輕窈窈地就落在伏擊圈一丈之外。船上漁翁忽一拊掌,這一下無聲卻很用力——他與駱寒曾江邊忘機共度,也曾大石坡上劍棍相戰,他自己也說不清對駱寒到底是友是敵了。只見他這一擊掌似是激賞似是遺憾,打得自己都覺雙掌生疼。——只聽駱寒清銳的聲音遙遙道:「駱寒依約而來,當面可是宗室雙歧趙無量前輩?」
石頭城上寂然無語,似是城上之人也沒想到他會預先發現埋伏之所在。
文翰林鬆了口氣,他本怕駱寒輕易入圍,這時卻坐了下來,洒然一笑:「居然被人識破了,秘宗門的伏擊看來也不過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駱寒之勢一破轅門精銳。
蕭如卻淡淡道:「秘宗門也不是僅只會暗殺的。何況這豈非——正如你所願。」
文翰林一笑:「袁辰龍想來也沒把駱寒想得如此簡單,否則他不會把麾下『長車』也派了出來。」
蕭如一愕,看來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備而來。她想知會眾人,但勢已無及,心中雖急,但面色反安然了下來。
他二人話鋒一觸即收,相視彼此一笑。文翰林撥了下火,把炭撥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愛咳嗽,最近嗽疚可好些了嗎?」
他殷勤相問,不知情的人只怕還以為他二人此間相會當真只是知已敘舊。蕭如果覺夜寒,喉中輕輕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沒有——養著養著,倒把這病養得貼心了。不過這樣也好,人生本難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貼上你,纏綿不去。有這咳,貼上你了就再不步離身,倒讓我覺得還有個什麼相伴,不至於那麼寂寞,也不會忘記自己是還在活著的了。」
她本是個言語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語雖淡淡的,但聞者聽來,只覺清灧。這樣的女子是要懂鑒賞的人來賞鑒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賞之意。他喜歡蕭如就在這一點——無論是何情狀,她總有本事讓氣氛起碼看來輕鬆起來。只聽她道:「翰林,怎麼,我靠前了,你倒支坐后了一步,你當年的舊傷還沒好吧,還是穿這麼厚。這兒的冬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兩人間隔了一盆灰紅的炭火,炭與炭之間隔了些銀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該對你有『退避三舍』之誼呀。」
那還是他們小時偶爾爭鬥時留下的戲言。蕭如聞聲一笑。文翰林卻還在想著蕭如適才的話,他看著面前灰火,——『人生中難得有什麼巴心巴肝地貼上你』——是呀,炭上的炭灰抖抖而落,人生豈非也如炭?——本渴望的貼皮貼肉的一燙,但又如何呢,落得的往往也只能是滿身披灰,隔膜相伴。
文翰林輕聲一笑:「猜一猜,今晚這深宵一斗,究竟誰勝誰負?」
遠處城牆是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蕭如望著那升起的胡不孤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長車』此刻應該何在?」
石頭城下風雲突變,駱寒一擊,秘宗門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著蕭如笑道:「阿如,你頭上有一根白頭髮。怎麼這麼早就長了。可惜,你好久沒在我身邊。要是你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讓你有白頭髮的。」
他心中微一哽滯,是的,永遠,永遠不會,——如果你肯……讓我幫你撥的話……
蕭如卻一揚眉,雙唇微啟,暫略過石頭城下局勢,微笑道:「我是不會撥的,白髮為君留。難得長出一根,算見證我這些年經歷之所在,怎麼捨得就撥掉?長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當初那個那麼愛漂亮的小女孩了,——白髮是我新歡,而青絲已是舊愛。」
她言中似是暗藏著什麼隱襞,文翰林只覺心中抽搐一痛——這個女子還是當初的那個女子。他知道她過得並不快樂,為什麼她的鎮定裝歡還是對他那麼具有殺傷之意。當時文翰林一時失著,惹得兩人情海生變,事過十年,每思及此,猶有餘恨。可當我終於有機會收拾掉你如今心下切之念之的袁老大,你卻由白髮談起什麼新歡舊愛。
文翰林想起當年那事之後,蕭如只給了他一封信,信里箋上卻是一片空白。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蕭如是禁不起一點輕侮的。但她跟了袁大就真的快樂了嗎?他有時都懷疑當初那事還並不是兩人真正緣慳的因由,蕭如只怕就一直在等著那一刻,而這個想法才真的讓文翰林真的心痛。雖然彼此的緣份就此留白,但人,總還希望彼此間曾有過什麼的。
他記得蕭如小時就渴慕英雄,袁老大也充稱英雄,但那樣的英雄,是她這樣一個女子適配相伴的嗎?
文翰林忽然一驚,不對!——多年相逢,蕭如已非當日的蕭如,她是代袁辰龍出面。自己不能一見就為她舊情所困。想到這兒,文翰林雙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駱寒?」
遠處戰局已漸入慘烈,秘宗門伏擊已完全發動,文翰林看了蕭如一眼:「不如咱們打一個賭吧,你賭駱寒輸還是贏?」
見蕭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買駱寒——因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這次這麼大張旗鼓而來,豈不是要偃旗息鼓,答然而退,那豈不是大沒面子?阿如,你是要買胡不孤了?」
蕭如淡淡一笑:「我不賭,我連人已入局中,沒什麼東西可輸了,無論輸贏都已註定賠付下去了。何況光贏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記成敗,那不是成了趨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廢,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無意手掌輕輕一拊,坡外一株老樹上就似有枝葉簌簌一動——樹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蕭如已在與轅門中預布之人在做聯繫,她在知會手下『長車』,預防突變。
文翰林面色不對,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塊火紅的炭,彈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習內家指力,氣走陰寒,並不懼那點火燙。那塊小炭在坡頂一亮,一亮間似照亮了坡頂一塊大石上的三個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與石頭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濺,只怕眼利如蕭如也看他們不到。只聽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誰?」
說著,他輕輕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他看著蕭如,語音帶笑,恍若輕挑:「這卻不是張水部的詞,而是庾不信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勢,該不會不知道他們吧,他們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頗為不睦。」
然後他又用二指輕撮起些炭灰——那灰本為輕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卻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聲,只聽文翰林輕聲道:這麼晚的夜,還有漁翁在,可見漁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隱的。趙無極趙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國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
他輕輕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還有一人。金日殫,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隱身在哪兒。」
然後他才道:「阿如,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遠處石頭城下忽有嘯聲初起,然後只見兩個人影越撥越高,是駱寒與胡不孤正躍起一擊。棚內二人一時引頸而望。駱寒與胡不孤一擊之後,胡不孤倒退陣外,駱寒卻落身伏內,一刻間,只聽一陣陣兵刃交接之聲密密響起。文翰林與蕭如也無心故示閑雅了,都站起身,緊張凝望。隔得遠,雖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卻也測不準陣中形勢。蕭如地一排牙齒咬得下唇微微發白,文翰林手也在身側衣上微拭+他賭的就是駱寒可以躲過胡不孤這一波伏擊,他還要仗他破除連宮中那號稱『天下武學之宗』的李若揭提起來也頗為深忌『長車』之勢。文翰林身邊這時已多了個小僮,卻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態,望著遠處,張開嘴都合不上來。——這是生死之機。就是他為文昭公身邊侍童,武學見聞極多,卻也少見過這般惡戰。
石頭城下伏中忽然一條人影脫身而起,遙遙而逸,奔逸中還傳來一聲輕笑,城上就有一餘人影卻如飛追下,直向遠遁的駱寒追去。坡上地勢高,所以可見,他們在江邊渡水一戰,為樹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見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著,蕭如耳中就聽到一聲鳥鳴,那聲音特異,分明是個信號——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擊駱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輕易不出手,出手務期全勝,所以他分派的還有第二波攻擊的人手,為不傷胡不孤信心,連他也未告知。蕭如聞得那信號,知道只有一個含義——「功敗」。
——秘宗門之伏,未能留下駱寒,看來宗令追擊無功,此役已敗!
蕭如忽長身而立,搖了搖頭,的揚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陰磷,一揚之下,坡上就閃起了一片螢螢之綠。
那分明是個信號,只見坡下一株大樹上馬上就有一個人影騰起,卻是白鷺洲戰後不知所終的「狐馬」石燃。他人影騰至空中,一抖手,一個旗箭煙花就在空中爆裂開來,照得夜空一燦,然後他長呼道:「長車!」
他氣息極長,聲音豐沛,在江水夜風中把聲音傳了開去,四周似乎樹影如濤,一聲聲反振著「長車、長車、長車……」兩個字,然後只聽樹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兩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馬在暗夜中暴起。石頭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飄拂,臉上升起一抹喜意:「原來大哥還布的有人,是大哥來了!」
他手下人人聞聲而喜。
文翰林卻沒有出聲,右手卻斬決地一揮,阿染立時隱身而去。他的暗號沒有蕭如的氣勢,那卻是一個潛藏的信號——他殺令已下,畢結將動,「斬車大計」,由此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