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教導之責(下)
第六十二章教導之責(下)
太微宮位於洛河北面一處山谷里,四周群山環繞,只有一道狹窄的谷口可以進入,地理位置得天獨厚。這處山谷原本是無名之地,自從鍾氏祖先在這裡建立太微宮后,久而久之,外人便把此處稱作太微谷。太微谷方圓數百里,其中神女湖佔了絕大部分面積,氣候和相隔不遠的上鄴城截然不同,冬暖夏涼,天氣多變,剛才還晴空萬里,一轉眼便細雨霏霏。
因為太微宮什麼都沒有,又與外界來往不方便,鍾令儀和景白便用建草廬剩下的竹子,做些竹碗、竹筷、竹筒等生活器具,自給自足。景白手工活很不錯,一些簡單的器具都會做,甚至會用竹子編竹席。他花了兩天工夫編了一床竹席,鍾令儀總算不用直接睡在稻草上了。鍾令儀罰鍾顯去鍾會墳前跪著,回來后心情便不大好,拿著紙筆坐在桌前算賬,越算頭越大,不知道去哪兒弄這麼多的靈石修葺太微宮。
景白見她愁眉不展,做了一個圓筒形竹燈籠哄她,裡面放上夜光石,外面罩上繪有花枝草木的細綿紙,又好看又實用。鍾令儀口裡雖然說著:「小白,你拿我當小孩哄嗎?」卻左看右瞧,愛不釋手,還提著燈籠繞著景白轉了好幾圈,手舞足蹈說:「我要掛起來,你說掛哪兒好?」
景白看著她直笑,讓她掛在自己房間,晚上照明用。鍾令儀搖頭,「不,我要掛在屋檐下,這樣大家都能看見。」來到屋外時,發現天色變暗,有下雨的趨勢,臉上不由得露出憂色:「你說我一來就罰顯兒去哥哥墳前跪著,是不是太嚴厲了?他心裡會不會怨我,從此便和我疏遠了?」
景白知道她擔心下雨淋著鍾顯,安慰道:「他以後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鍾令儀嘆道:「不嚴厲呢,怕他不當回事,過耳就忘;嚴厲呢,又怕他承受不住,心生芥蒂,我現在算是領會到做人父母長輩是什麼心情了。」
景白說:「方同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你跟他好好說就是。」
鍾令儀問:「你小時候,歸元真人是怎麼教你的?有沒有嚴厲懲罰過你?」
景白想了想說:「也被罰過,不過都是一些小事,小時候與人打架被罰看守大門或是練劍偷懶被罰打理靈草之類的。師尊教導弟子,不喜歡訓斥打罵,認為言傳身教比耳提面命更重要,師長的一言一行無形中就會影響下面小弟子,年輕小輩都很聰明,會自己揣摩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若是整日耳提面命,反倒徒惹厭煩。」
鍾令儀不由得想起顧衍是怎麼教導年輕弟子的,無論弟子犯了什麼錯,是不是被罰過,事後總要讓他明白錯在哪裡,為什麼不能這麼做,若是做對了,也不吝於誇讚。自己二話不說便讓鍾顯去墳前罰跪,下意識便是跟顧衍學的。還有自己小時候可比鍾顯難管多了,什麼不讓做,偏要做什麼,調皮搗蛋,無所不為,沒少讓父母操心。
想到這裡,她對景白說:「跪了這半日也差不多了,記住教訓就成。快下雨了,你去把顯兒叫回來吧。我要學歸元真人,言傳身教,以後再也不輕易懲罰他了。」
鍾顯跟著蔣翊,一直信奉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溟劍宗又是劍修,大部分是男弟子,好勇鬥狠,向來以劍法高低定尊卑,鍾顯會不把人命當回事不足為奇。他雖然跪在鍾會墳前,心裡卻很不服氣,修□□本來就是弱肉強食,不然太微宮何以會覆滅呢!
他跟著景白回去,路上卻一直抿著嘴不說話。
景白知道他並未想通,便問:「你覺得你姑姑罰你,罰錯了嗎?」
鍾顯低著頭說:「我知道姑姑是為了我好。就像有的父母長輩,無論孩子有沒有錯,當著外人的面,總是先訓斥自己孩子。」
景白聽的搖了搖頭,「你還沒意識到自己哪裡錯了。」
鍾顯又委屈又不解,「昭明君,幾個刁民擅闖太微宮,有錯的明明是他們,我不過是斬斷一隻手,又沒有殺人,姑姑為何生這麼大的氣?」罰跪墳前,懲罰不可謂不嚴厲。
景白淡淡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姑姑為何生這麼大的氣?總不可能是因為幾個素不相識的外人吧?事情都是以小見大,你仔細想想為什麼。」
鍾顯知道還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惹鍾令儀生氣了,想了半天說:「那些山民畢竟是普通凡人,我是修士,實在不應該跟他們一般見識。姑姑是不是怪我下手太重了?」
景白不答,只是說:「你再想。」
鍾顯簡直快想破腦袋,偏偏景白就是不直接告訴他錯在哪裡。
兩人剛回到草廬,天上便劈里啪啦下起了大雨。鍾顯見到鍾令儀,頗有幾分惴惴不安。鍾令儀卻沒有表現出異樣,神色如常說:「這幾天總下雨,到處潮濕得很,這屋子新蓋的,我怕生霉,在屋裡生了一堆火,你們要是怕熱,就在屋檐下站會兒吧。」
鍾令儀怕紙燈籠打濕了,讓景白把它拿下來,掛到自己房間。兩人進去后,站在廳堂里說話,商量著去哪兒買元魄、金菩提的果實這些材料,沒有理鍾顯。鍾顯以為事情已經完了,鬆了口氣,慢慢恢復了自在。
因為下雨,天黑得早,三人各自睡了,一夜無話。一大早,景白雷打不動去神女湖邊練劍,鍾顯受其影響,也想找個地方練劍時,鍾令儀叫住他:「顯兒!」
鍾令儀拍拍凳子,示意他坐下說話。
鍾顯橫劍在對面坐下,神態輕鬆問:「姑姑,什麼事?」
鍾令儀用自己做的竹杯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才慢慢說:「昨天你說修真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強者為尊,這話說的倒也沒錯。」
鍾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既然沒錯,為何又要罰他?
「不過這不是上乘境界。」
鍾顯頓時來了興趣,問:「那什麼是上乘境界?」
鍾令儀不答卻說:「你讀過詩詞吧?」
鍾顯有些心虛,怕她考校自己學問,忙說:「小時候讀過一些,現在只怕都忘光了。」
「古人說凡成大事者,必經三種境界,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思是迷茫和尋找;第二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意思是找到並堅持;第三境界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意思是恍然大悟。修真問道,也是如此。」
鍾顯不由得凝神靜聽。
「認為修真問道是逆天而行強者為尊的,不過是第一境界,落在下乘。修習道法固然辛苦,對內不但要勤練不輟,對外還要竭力爭奪資源,看起來似乎是與天不停做鬥爭,但既然是逆天而行,最後又能有多大成就呢?其實修習道法更應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這個無需我多說,無論哪門哪派,問道堂從小教的就是這些道理,道經開篇便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怎麼忘得一乾二淨?」
鍾顯有些尷尬,轉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鍾令儀接著說:「這只是中乘境界。父親曾告訴我,修真問道真正的上乘境界並不是太上忘情、得道成仙,還說就算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也要以天下萬物為念,天人合一,人亦是天。而我們區區一介修士,又怎能拋卻根本,不以人為念呢?各大門派世家之所以能屹立數千年而不倒,無外乎『以人為本』這四個字罷了。人在天地間,雖然如滄海一粟,轉瞬即逝,卻也是一切之根本,你怎能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輕易決定別人的生死呢?」繞了這麼大一圈,鍾令儀終於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
鍾顯垂頭不語,思索半天說:「曾青石乃是凡人,不通法術,又手無寸鐵,昨天我確實有恃強凌弱之嫌。可是如果以後碰上勢均力敵之人,難道我也要得饒人處且饒人嗎?我不殺他,他不就要殺我嗎?」
鍾令儀說:「你能舉一反三,沒有一味聽從我的話,這很好。你知道交戰雙方最高境界是什麼嗎?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打打殺殺不算什麼本事,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最厲害的。你是要做一個只知打打殺殺的武夫,還是要做振興門庭的太微宮宮主呢?」
鍾顯一臉震驚地看著她,原來姑姑對自己竟有這樣深的期望,深覺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任由人呼來喝去的劍侍奴僕,而是鍾氏後裔,太微宮繼承人,當即站起來,沖鍾令儀行了一禮,口中稱道:「姑姑,我知道錯了。」
鍾令儀欣慰地看著他,「既然你已經知道錯了,那我交給你一個任務,曾青石以後就是太微宮的人了,我把他交給你管,他將來辦事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我唯你是問。」
鍾顯知道鍾令儀在考驗自己,連忙點頭,一心想著怎麼收服曾青石去了。
鍾顯以為曾青石不過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山野村夫,自己只要對他和顏悅色一些,再刻意拉攏幾句,他必定受寵若驚、叩頭就拜,就此死心塌地效忠自己。誰知曾青石人如其名,就是一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來了之後,除了拜見鍾令儀,根本就不搭理他,見到他就跟見到洪水猛獸一樣,老遠就繞道走,一副我惹不起你還躲不起你的樣子,弄的他大展口舌之才的機會都沒有,很是鬱悶。
鍾令儀苦心孤詣的跟鍾顯講了這麼一番道理,事後跟景白抱怨說:「生平頭一次好為人師,絞盡腦汁想了這麼些話,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希望不要適得其反,引起顯兒的厭煩才是。哎哎哎,總之為人師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現在才知道我爹娘多麼不容易,當年我真是任性,動不動就闖禍,甚至離家出走,我爹娘的心估計都操碎了。」
景白不由得問:「你什麼時候離家出走過?」
鍾令儀說:「就無雙城遇見你那次啊。」
景白訝道:「你當初不是說出門遊歷是為了尋找機緣築基的嗎,原來是離家出走啊!」
「我早就想去北關看一看,我爹不讓,我就偷了我娘的丹藥,一個人跑去了,順便尋找機緣,以求築基嘛。」
景白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膽大包天,該打!」
鍾令儀捂著額頭叫疼,不滿道:」我要是不離家出走,怎麼遇見你呢!」
景白輕咳一聲,揉了揉她額頭,「幸好遇見的是我,雖然膽大包天,倒也聰明可愛。」
鍾令儀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你當初對我可是愛搭不理,冷漠得緊。」
「所以現在報應來了,罰我永遠做小伏低,討你歡心。」
鍾令儀笑著捶他,「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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