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夜魅迷城
「閃開,快閃開,御醫到了!」以滄城太守范陽為首的眾官與御醫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
「皇上——」婢女們五體投地,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夜空的浩瀚。
「皇上——」悲滄的侍衛們解冠而下,叩膝至地,無不捶胸頓足。
行宮裡呼聲四起,混亂一片。
交織在一起的各種聲音像一曲凄楚的哀歌,樂延從獃滯中猛然清醒,沮喪頹廢,雙腿一屈,重重地落在地上,竟將地面鋪石震出明顯的裂口,精神抖擻的面容突然蒼老,像經風霜侵蝕過的岩石一般,有了道道極深極深的刻痕,濁淚迸發,沉沉一肅:「皇上,臣無能啊!」
霧烈國的希望沒有了,所有人的心都被揉碎了,他們所祈禱並期待的霧烈盛世不會再回來了,他們死去的親人們的靈魂更加不得安息了。
唯有胭脂,不言不語,面色幽幽,輕輕地執起他落在她掌中的已然如這冬天的雪一樣冰冷的手,貼在自己淚濕的臉上,久久不願放下。她知道自己是他這短短的一生中最珍愛的人,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會選擇像他愛她那樣愛上他,將自己全部的愛都給他,這樣他就不用遺憾地睜著眼離開了。
素手拂上他不肯閉上的眼,她低頭在他光潔的額上印上一吻,雙唇上傳來冷凍如冰的觸感令她打了一個激靈,勉強正直身姿,強迫自己收住淚勢,重回冷靜睿智,抬眼朝正以袖抹淚痛哭的所有人道:「傳皇上遺命,尋七皇子燕陌歸國繼位。」
嗡嗡哭聲急停,每一個人都忍住了劇烈的悲痛,聆聽於她。
「請侍衛長與范太守立即將群臣召至議事廳,安排皇上的後事、商討如何尋回七皇子燕陌以及儘力安撫城中百姓等一切事宜。」胭脂黛眉一張,眼神略朝眾人一掃,異常鎮靜地道。
老淚縱橫的范太守乍聽自己被點名,顫巍巍地出列,禮儀有加地領命:「臣遵旨。」
悲慟萬分的樂延沉浸在無法自拔的自責中,恍若未聞。
胭脂心下一軟,她如何不知樂延所想?如果不是她曾經拼了命阻止,樂延早就在之前九位皇帝遇害中的其中一次自殺謝罪了。可這不怪他,她知道他已經儘力了,她清楚地看到銀箭箭身之上還有他的刀痕。可恨的是那刺客,來無影去無蹤,武功卓絕已至化境,就連她也未必是其對手。每一次行刺后所留下的都是轉瞬而逝的風影,令她捕捉不及。
意料之中的,四處搜索刺客的侍衛匆匆來報,又是一無所獲。當他們看到闔然離世的新皇時,當即呆若木雞,等反應過來后不覺嗷嗷大哭。
「侍衛長!」她再次叫了一聲愧疚不已的樂延,道:「非常之時,請侍衛長莫要責怪自己,當務之急是安排皇上的葬禮。」
「臣——」樂延抬頭,答了一聲,卻說不下去,直到看清胭脂許以鼓勵的寬厚眼神,這才強鎮住悲痛將話說了個完整:「臣遵照娘娘旨意。」
「那好,先安排侍衛將雲濤苑設為靈殿,將皇上的遺體設停其內,以備弔唁;將此事召告全城,好生安撫百姓;快馬送信至廊城,讓席將軍多加提防。」正是江山飄搖之際,如今他不在,群臣及城民缺了主心骨,若不妥善處理,必釀成大禍,唯今之計,她只好暫時挑起重擔,待今晚與眾人商議出處理結果后再做定論。
燕康,你放心,我一定為你找回七皇兄,一定重振霧烈國。她緊緊地抱著他漸漸僵硬的身體,已經被風乾的臉再次濕潤,心裡想著那幾近固執的信念,敏銳的目光落定在那銀羽箭上,伸手握住它,喃喃地道:「燕康,我要拔箭了,你別怕痛……」
圍在她四周的婢女因為她這話,嘩啦啦地又是猛地一陣掉淚。她們心中的皇后,連洞房花燭夜都沒過,就已身居孀寡。蒼天啊,你為何如此薄情,如此不見憐霧烈?
「我一定為你報仇!」話語淡淡,恨意濃濃。『仇』字一出口,胭脂咬牙將深入燕康身體里的箭拔了出來,尖利的箭鉤上還帶著他的血肉,好不駭人。
所有人再次哀鳴一片。
她深恨著眯起眼,『嘶』地一聲從自己的新嫁衣上撕下一大塊綾綢,將整隻箭包裹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扶起尚伏在她身上的他。
「你們幾個,快快恭請皇上至雲濤苑。」眼見胭脂冷峻的表情,樂延從地上一躍而已,指揮著侍衛上前協助,然後熟練地分派著其他人應該做的事務。
另一邊,由太守范陽帶頭的眾官相互攙扶著急急忙忙地去了議事廳。
見兩位官員都已按職行令,胭脂稍感寬慰,當下取了頭冠,去了金、銀、玉飾,從婢女手上接過素袍,手一揚便披在了身上,著了一身白,又以白綾在散下的發上扎了結花,隨著侍衛一起送燕康至雲濤苑。一路上,她一隻手攥著那隻罪該萬死的銀羽箭,一隻手緊緊地握著燕康冰涼的手。
她不再說話,閉上眼帘,任淚珠兒從眼角處滑落,悄悄地滴在潔白的喪服上,然後化在內里鮮紅的喜服上,像是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般詭異萬分。
她每走一步,都在沉重中堅定著為他復仇的意念,每走一步,心疼就更多一分,身體就由里及外地更冷一分。這個國家少了他,不知道將會變作什麼樣子?
燕康,下一世我一定會緊緊抓住你的手,不讓你離開。
忙著分配事務的樂延,驀然回首,望見胭脂單薄而寂寥的背影伴著新皇一路而去,不覺痛上加痛,暗自反問自己:莫非他錯了嗎?江山風雨多變,人有生死離別。從此之後,本就不愛笑的胭脂怕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天夜裡,天下了大雪,四處白茫茫一被暫改作靈殿的雲濤苑內,胭脂坐在靈堂正前方,面向著金絲楠木製的棺柩,睜著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侍女一點一點地將香車寶馬、紙幣冥錢放進火盆里,一言不發地盯著它們被明亮的火光包圍,然後一點點被燒毀成灰。
「娘娘,這裡有奴婢與眾位大人守著,您一夜未眠,還請稍適歇息。」年紀稍長的婢女謹慎至極地勸慰著。
「不,我要守足他三日。」從兩人初識起,他便靜靜守候在她身邊。如今換她守著他,亦是應該的。胭脂漠然抬眼,看著靈堂里高高掛起的巨大白幡以及正中刺眼無比的『奠』字,兀自難過神傷。
婢女默默嘆息一聲,回頭無可奈何地望著跪地的樂延、范陽以及一干要臣。
「娘娘,您……」樂延與范陽對望一陣,開口道。
冷然地打斷侍衛長的話,她言簡意賅地道:「什麼都別說,三日後我自當踏出靈殿。各位大臣不用再守在這裡,我相信皇上更願意看到你們各司其職,處理好該處理的一切。」
眾臣聽她如此言語,默了一陣,見她再不說話后,只得各自起身,按職行責去了。
接下來,在侍衛們控制下,一批又一批的民眾前來弔唁。來者無不哀聲哭泣,悲痛萬分。不多時,他們的鞋便踩濕了靈殿前的地面,泛著新雪的味道。每一批進殿之人臉上都沒有任何退縮與畏懼,他們祭奠完新皇,均朝身著白裳的的胭脂致跪禮,恭敬有加。
胭脂只是靜默地坐在原地,她的眼裡只有躺在棺柩里的那個人。
一連三天,整個滄城的百姓都到行宮靈殿前致意示忠,他們心中偉大的帝王並沒有因為他過早地離開而消失。相反的,他們更加增恨入侵自己國土的強權者,他們由心地仇視蒼隱軍團。因為戰亂才是導致他們國不成國的最終原因。
閉著眼,聽著最後一撥前來祭拜的城民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胭脂感到黑夜的來臨,悠然地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這是三天以來,胭脂第一次開口說話,大多時間她都閉著眼靜得像一尊石刻的像一般。
空寂無聲的殿堂內,胭脂突然的問話讓跪在一邊兒侍候的婢女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呆楞了一會兒后,才回話:「娘娘,現在是已時三刻。」
「三天已至。」胭脂張開眼,目光精厲如電,從地上騰地站了起來。由於三日滴水不進,體力喪失,胭脂站起的身體晃了兩晃。
「娘娘……」婢女反應敏捷地要去扶她。「您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