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落雪無聲
顯然他的行為嚇到她了,可他不想放棄,因為她這一走,或許他連遠遠望著她的機會也沒有了,當下鼓足勇氣道:「胭脂,你能……叫我一聲修越嗎?」
聞聲,胭脂身形一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修越,怎麼可能?短短十來日,她的生活全亂了套,好好的一場婚禮,人鬼陰陽兩隔;剛下定決心尋找烈皇,半路又殺出個深情款款的駙馬來。從此以後,她的生活一定不得安寧。
「胭脂?」修越細語輕言,急切的臉得見慣於冷靜的她難得一見的驚狀,慢慢緩和了下來。
「駙馬今天的話我就當作什麼都沒聽見,請你保護好公主。」稍稍理了理亂騰騰的心緒,胭脂正色道,朝著自己閨房的方向甩頭而去,彷彿想甩掉一身的煩惱。
修越身形稍稍一閃,攔住她的去路,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還散發著熱氣的小包裹朝她遞過去,認真的臉色不容忽視:「你三天滴水未進,這樣下去不行。給!」
他竟然細心到連自己未進食也知道?如果不是出自真心,怎麼能如此細緻周到?頓時,胭脂心裡暖融融的,進退兩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他身為駙馬呀!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她迷惑起來。
她遲疑的表情落入修越眼裡,修越不覺心口一緊,和顏悅色地道:「胭脂,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一直站在你背後。就算你失去了整個世界,你還有我。」
聽到他簡單而煽情的話,胭脂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內容,整個肢體動作立時僵化。
「我不想成為你的困擾,只想等你平安歸來。記住,你還有我。」修越凝神一笑,拖過她的左手,將熱騰騰的食物強行放進她手裡,分明瞧見露在她右臂長袖外的裹著紅綾的半截銀羽,不由得內心大震,握著胭脂的手不自知地加了幾分綿柔的力量,緊緊地不放開。
見他不放手,胭脂全然當作是他一時情急才做出了如此不適宜雙方身份的動作,不自然地抽回手,道:「你……」
修越慌忙將手背負在身後,掩飾著內心的慌亂,一臉歉然,暗自琢磨著那銀羽箭……怎麼會……
「駙馬沒什麼事的話,請回吧!」
聽了她明確劃定界限的話,他悶聲道:「你放心,我會好好保護公主,我知道她身為霧烈國皇族的重要性。」
她相信他能做到這一點,手裡握著溫熱的食物,知是他以體溫暖著它,感動油然而升,表情略略一軟,一絲笑意不經意地從唇角處揚起:「那就好。」
見得她難得的一笑,修越豁然開朗,澄澈的雙眼向她投去無限關懷,蹙著眉道了一聲,「胭脂,小心!」然後闊步而去,身上的暗褐衣衫舞在飄揚的雪花里,不沾一分世間塵埃。可一背轉身,他的臉色就變得極度蒼白,內心擔憂又升數倍。
胭脂杵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隱入雪與梅交織的夜色之中,開始慶幸四周沒有什麼侍衛,要知道兩人適才的相處極易引發不必要的風波,尤其要是傳到惠寧公主耳朵里,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霧烈國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與挫折,廊城還能守住兩個月嗎?她的臉泛起淡薄的憂愁,獨自沉緩地走在不時飄進雪花的廊道里。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她覺得冷極了,緊緊扣住喜服之上的喪服,抵禦著從領口、袖口處不斷入侵的寒意。
待走回閨房,關了門窗,點上桐油燈,她覺得一身上下暖和了一點兒,將手中裹著紅綾的銀羽箭往木桌上一放,就著修越送來的食物,隨便吃下一些,脫下喪裝喜服,迅速換了身利落的簡裝,睜著眼倚靠在床頭。明天一早,她就要踏上尋找烈皇之路。
她的房間實在算不得閨房,牆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兵器,尤以一把三尺長劍最為醒目。眼光觸及古色古香的劍鞘,胭脂的心又痛起來,這劍是燕康命人為她特意鑄造,用了許多年,如今他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這把劍。
『叩叩……』有人在敲門。
「是侍衛長嗎?」翻身而起,她整了整儀容,想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不那麼憔悴。
「胭脂,是我。」
急步掠至房門,胭脂開門,見樂延直挺挺地站在門口,雙手捧著食籃。
「聽婢女說你三天未進食,我讓人給你熬了參湯,趁熱喝了吧,大冬天的,暖暖身子。」先前在議事廳,樂延瞧著她消瘦不少的臉龐時,心疼極了,想到她明早就啟程,忍不住還是想來看看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好呀!
「謝謝侍衛長。」胭脂側身讓他進屋,禮節俱佳地道。
擱食籃的時候,樂延看見桌上的銀羽箭,愧疚之情浮於面上,好半晌才對她道:「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見。」
時值戰亂,變故連連,就連侍衛長也不若從前那般有信心。印象中侍衛長很少像現在這樣真情流露,胭脂心頭一暖,道:「兩個月後我就回來。」
「其實我來,是有一件東西交給你。」看著自己一手培養的胭脂已經長大成熟,樂延感到頗為驕傲,心想是時候把該屬於她的東西交還給她。
單獨前來看她已不是侍衛長的風格,何況他表情如此嚴肅?她想了想,還是問了話:「什麼東西?」
樂延從衣袖中取出一隻通透的寶玉朝她遞過去。
「侍衛長,你這是……」胭脂皺著眉頭,弄不明白侍衛長究竟是何意,遂未伸手去接由金絲繩所系住的寶玉。
「胭脂,這玉墜原本就屬於你,拿去吧!」樂延努努嘴,極為慈愛地道。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會是我的?」胭脂盯著玉,迷惑地道。那玉墜光澤盈潤,散發著高貴雅緻的氣息,一看就知其價值不菲。
「這是你娘親的遺物,我帶你回朝後就一直替你保管著,現在完璧歸趙。」樂延解釋著,挑著玉的手,朝她伸近了些。
「娘親的遺物?」她伸手過去接玉,手卻有些顫抖。十年了,她幾乎快將爹爹和娘親的面容遺忘了,她幾乎已把自己當做了地道的霧烈國人,只有為數不多的那麼幾次,她夢見了長得極美極美的娘親,還有溫和的爹爹。可是,戰爭奪走了他們的生命,即使她想念他們,他們也不會再回來。所以,她寧願選擇遺忘,這樣她就可以更加堅強。
「是的。你不記得了嗎?是我親手葬了他們。你還在他們墳前叩了三個響頭。」房內燈光很微弱,樂延神情一恍,彷彿又看了到十年前,他初見胭脂的時候。
那時他還只是個年輕而普通的霧烈士兵,漕州戰亂剛剛結束,兵荒馬亂,斷壁殘垣,煙霧四起,血流成河,整個戰場布滿了屍體,有士兵的,也有平民的。她那時還小,頭髮亂糟糟的,臉也花花的,坐在一堵被火燒得黑糊糊的院牆邊,目光冷冷,既不哭也不笑,柔弱的身體邊躺著兩具筆挺的駭人屍體,一男一女,長相極為出眾。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見胭脂就感到很憐愛,便毫不猶豫地上前安慰她,親自用木板車將她的父母運至郊外的小樹林,正式地埋葬,還用樹榦立了個簡單的墓碑。他將胭脂的娘親搬放到墓坑裡時,發現了這塊極珍貴的月光石,就取了下來,原本是想給她的,又怕她太過想念父母,見了會傷心,就一直替她保管著。現在,她已經長大,肩上擔著尋找烈皇的重擔,能否順利歸來還是未知數,物歸原主多少能讓她有個念想。
「它是寶玉的一種,叫月光石,不同方向的光照,會有不同顏色的光芒。好好收著吧!」提著絲繩將月光石放在她手心裡,樂延眉目舒展,呼了一口氣。
胭脂箍緊它,小心地撫摸著,感受著它上乘的質地,某種藏在心靈深處的情緒被無聲喚醒。她想起了美麗大方的娘親,想起了常抱著她轉圈圈的爹爹,些微酸澀浮上來,不覺有些難過。
「路途兇險,要注意安全,好好保全你自己,平安地將七皇子殿下帶回來。我在滄城等著你凱旋而歸。」見她臉色沉鬱,樂延關切地囑咐道。畢竟照顧她這麼些年,感情極深,乍一想到她要遠行,他心裡就不是個滋味,尤其新皇剛剛過世,她連一天皇后也沒做成便成孀婦,如果她此次不能平安歸來,他如何安得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