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莫斯科
吉普車在紅場附近的街道上拐來拐去,米哈伊爾本來坐在後座,裹著一床毯子,還覺得醒來的世界有些不真切,他身上缺少的部分也不真實,他好奇地,無腦地看著自己爸爸儀式一樣打理自己,直到老薩布林一眼瞪過來,他才突然醒了一樣動手整理自己的領子。莫斯科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米哈伊爾抽掉毯子,右大腿的疼痛迫使他小心翼翼彎下腰才能把褲腿整理好,塞進靴子里,這時勤務員為他打開了車門,謙恭地站在車外,為他搬來那個輪椅。低著頭對付鞋子米哈伊爾一歪頭,正好透過輪椅的金屬軲轆看到了遠處紅場的磚地。
1941年11月,各個部隊的分列式和重型武器都會在這裡的路面上整齊的列隊通過,那時參見檢閱的每士兵肩上都落滿了雪,米哈伊爾在市南一個工廠里和戰友擠在一件大衣下面取暖,他們把雙腳塞進袖筒,聽著廣播陷入熟睡。
米哈伊爾把額頭抵在車子前座的靠背上。
「米哈伊爾?」
「嗯,我好了。」米哈伊爾在九月的夜風裡坐直身子,表情平靜,「老兄你好,你以後就叫PPSH41了。」他拍拍椅子扶手,用自己的衝鋒槍型號命名了它。
他單腿用力,把自己撐起來,慢慢向著輪椅挪過去,金屬輪軸微微轉動,米哈伊爾身子一晃,狠狠地摔在紅場的磚地上。他胸口被硌得生疼,老薩布林過去,撐開一把黑傘,他手傾斜過去,把米哈伊爾納入自己這片黑色的天空。他重新轉動逃走的輪椅,但米哈伊爾豎起食指搖了搖,左手的手掌抵著濕潤的地面,試著重新找回上身的平衡。
雨水順著傘滴落下來,米哈伊爾看了一眼紅場的磚地上方為戰功顯赫的高級軍官們和元帥鋪設的講台,握緊槍一樣攥緊了輪椅的扶手,第二次用力撐起身體,右邊那截褲腿笨拙地掛著靴筒。米哈伊爾收緊手臂,將身體拽向被打濕了的座位,他彆扭的傾斜著上身,又一次側著身摔倒,這次是右肩先著地,額頭撞在輪椅踏板上,衣服也濕了。他在地上蜷縮了一會兒,像戰壕里受傷的士兵,老薩布林的傘緊跟過來。
「來,哎喲,到我這兒來。」瓦連京·薩布林拍了拍輪椅靠背,對自己的兒子伸出手,在後者不起身絕對夠不到的地方,二十多年前,他在卧室的狹窄走道里彎著腰,伸著手,等著自己頭髮軟軟的小兒子搖搖晃晃地走出幾步,用髒兮兮的小手拉住爸爸的手,小米哈伊爾的海藍色的眼睛里盛滿了驚喜,那一天,他發現了自己的雙腿。
空庫管因為掙紮起身打成一個結,米哈伊爾第三次撐起身體時,看到那個可笑的結在空中轉了起來,盪了好幾圈才恢復成一個褲腿。
老薩布林覺得手上濕冷濕冷地,才發覺米哈伊爾已經把握住了他伸出的手,衣服和小時候在地上爬得一樣臟,手指冰冷有力,側臉沾著髒水。
「好了,老頭子,我們走。」米哈伊爾用袖子擦擦臉,轉頭看著自己的爸爸,甚至有點炫耀自己能夠再次直立。瓦連京從沒見過那種眼神——穿軍裝的年輕人模樣的木偶被吊在被那些天藍色的細線上。瓦連京估計他的傷口需要重新包紮一次,避免感染。
米哈伊爾兀自轉動了輪椅,進入雨幕。
伊戈爾今天擊落的靶機數量猛增,他特別開心地跑回病房裡。那裡一個人都沒有,他這才想起來老小薩布林去莫斯科那邊了。
「真是的!」就好像他好不容易俄語考了滿分,卻沒有人慶祝一樣。雖然他俄語從來沒有考過滿分。
他知道他會懷念這段米哈伊爾療傷的日子。
夜幕里,淅淅瀝瀝小雨變成瓢潑秋雨,父子在雨中跋涉,老薩布林在前面指指點點,米哈伊爾脫下自己的上衣蓋住腿部,奮力轉著輪椅跟在他後面。
他爸爸的背影在雨中閃爍,瓦連京·薩布林,一戰功勛顯著也是革命功臣,伊熱夫斯克兵工廠的負責人,米哈伊爾知道自己的爸爸生命里發生了什麼,但想追上那個背影,米哈伊爾還有很遠很崎嶇的路要走。
他現在想要在郊區濕滑的路面上跟上常人的步速已經很吃力了,他可以停下,只要他停下,他就再也不用看著戰友在身邊斷氣,他再也不用拖著受傷的身體在雷區里賭運氣,但只要他停下來,他的戰役就結束了,他可以待在臨時安置點裡,焦急地等待收到前線上爸爸和哥哥的消息。
米哈伊爾不想這樣。如果他不回頭看是誰受傷,他的小隊就可以熄滅一台高射炮,如果他再果決一些,他的家人就可以平安的回到列寧格勒。
一行人終於停在鐵路岔路口前,米哈伊爾把自己搖到最前面,老薩布林給他讓了一個地方,亮晶晶的鐵軌在他腳下鋪開。
「補給線,雖然有鐵軌,但有些時候不能用,很多物資都要重新周轉才能送上前線。」老薩布林說,戰爭里絕望的痛苦的不只是士兵們。「你接手我這爛攤,我就可以跟著中央方面軍了。」
「你要去前線?」
瓦連京·薩布林沒回答,只是把手放在米哈伊爾肩上,後者感覺他把蘇聯的脊樑壓在自己背上,像落雪一樣冷,鐵軌一樣硬。
米哈伊爾直起腰。在西伯利亞鐵路的西端,英美援助蘇聯的物資從遠東被搬運上列車,經過幾天幾夜運送到衛國戰爭的前線。
他迎著瓢潑而至的雨看向鐵路終止的地方,這是橫亘歐亞大陸的神經束——北邊的連接華沙,南方的通向尼克耶夫,再向西,勃蘭登堡門矗立在夕陽中。
「明天你跟列車走,去太平洋艦隊總部,負責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物資轉運。我提醒你,鐵路沿線的村民可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