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5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監牢里也是分山立派的。
有點來頭,塞點小錢,往往會被關到單間去,雖然環境也好不了多少,起碼不受欺負。
但這樁案子有點特殊,屬於大案,又是史密斯親自督辦,還有岳定唐虎視眈眈,巡捕也沒敢做手腳,直接把嫌犯往最混亂的那一間扔。
畢業之後各奔東西,岳定唐跟凌樞已經有許多年沒見過面。
但他依然記得,那個被花刺刺到手,都要跟杜蘊寧拿手帕摁住擦拭的少年。
雖說凌家現在不行了,但一個人刻在骨子裡的很多習慣是很難改變的,這種環境對凌樞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再加上沈人傑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幾乎可以想象,嬌生慣養的凌樞落在這幫人手裡,會是個什麼待遇。
即使他自己就是警察,可同一個上海,公共租界和市政府,相隔的何止一條街。
那是數十年前,一個國家跟另一個國家簽下的不平等條約。
國中之國,法外之地。
別說凌樞的姐夫僅僅是市政府主任科員,就算是上海市市長,也未必吃得開。
霉味從四面八方湧來,竄入鼻腔,滲入五臟六腑,彷彿想將每一個進來的人都腐蝕融化,徹底埋葬在此處。
沈人傑已經聞習慣了,倒沒覺得怎樣,他看岳定唐從口袋裡摸出手帕掩住鼻子,也沒敢在心裡吐槽,因為緊張已經牢牢攥住他的心臟。
伴隨前行步伐,監牢深處的動靜也越來越近。
隱隱有喧囂聲,像是一幫人在吵架鬥毆。
岳定唐看了沈人傑一眼。
「怎麼回事?」
沈人傑慌慌張張地笑:「沒什麼,估計是那些嫌犯太冷了在鬧呢,要不您明天再來視察吧?這天又冷又黑,也快過年了,不吉利……」
岳定唐沒再說話,只是腳步快了些許。
沈人傑趕緊跟上去,想大聲吆喝讓那些人收斂點,又不太敢。
陰暗的角落,蜷縮著各式各樣的社會百態。
那些因為小偷小摸進來的人,未必就喜歡偷奸耍滑,有可能是因為窮困潦倒,實在過不下去。
還有靠著角落不聲不響尤其安靜的人,在岳定唐視線瞥過的瞬間,會投來刺目凶光,那必然是殺過人見過血的兇犯。
普通良民在這裡待上一晚,恐怕會大受刺激。
至於凌樞——
就像這些看不清面孔的人一樣,正畏畏縮縮在牢獄深處,強忍內心恐懼,忍飢挨餓。
他來時身上還穿著羊絨大衣,但進了這裡,甭管什麼羊絨羊毛,通通都保不住了,而且肯定還要挨上幾頓打,才能認清這個事實。
那些人聚眾喧囂,十有八九就是在教訓不識相的新人。
「大還是小,買定離手。」
懶洋洋的音調不高,但在嘈雜動靜中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
「大!」
「大大大!」
「小!」
霉味之中,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夾雜其中,讓人感覺說不出的古怪。
在最裡間那間牢房外頭,隔著鐵門上的小門,岳定唐終於看見凌樞。
對方靠牆坐著。
一手拿著裝骰子的陶罐,一手拿著雞腿。
面前攤開一張破布,上面歪歪扭扭用沾了黑灰的木棍分別在兩邊寫上「大」和「小」。
壓著破布的四角分別是四個盤子,盤子里散亂疊著些肉菜和冷盤,雖然挑挑揀揀被人吃得差不多,邊上還有一堆骨頭,但岳定唐眼尖地認出盤子邊沿的印記,正是「老江西」家的招牌菜五香醬鴨。
這家菜館的老闆很敬業,每年大過年也不歇業關門,十數年來,年年如此,菜肴價格也親民,不少人過年宴客,往往都愛去他家。
凌樞身邊圍了四五個人。
裡頭沒有煤油燈,想來巡捕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胆,只給了他們兩根蠟燭。
岳定唐發現,那件羊絨大衣,還好端端穿在凌樞身上。
大衣敞開領子,圍巾被墊在身上,那人屈膝盤腿,臉上隱約還帶著戲謔的笑。
周圍環境骯髒污濁,卻好似半分沒影響到他。
沒有霸凌欺侮。
沒有生不如死。
反倒是乳燕投林,池魚入淵的其樂融融。
岳定唐緩緩扭頭,看向旁邊的沈人傑。
沈人傑一頭冷汗。
「岳、岳先生,你聽我解釋。」
岳定唐面無表情。
沈人傑:……
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解釋,期期艾艾,吞吞吐吐。
「這、這都是下邊的人看管不嚴,食物和賭具肯定也是嫌犯私下夾帶進去的!我馬上就把他們隔開來!」
岳定唐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他覺得自己大半夜突如其來的那一丁點善意,一定是吃飽了撐的。
等會兒出了門就應該把那點好心拿去喂狗。
「誒,岳先生!岳先生!您彆氣,等等我啊!」
……
凌樞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渾身酸痛。
這裡肯定比不上家裡的床鋪舒服,睡覺的時候他隱約還聽見吱吱聲響,像是老鼠在啃頭髮。
嶄新的羊絨大衣肯定也髒得不成樣子了,幸好本來就是灰黑色,看不大出來,不然回去肯定挨罵。
昨晚剛進這間牢房的時候,他身上這件大衣立馬就被看中了,差點成了別人墊床的褥子,要不是他反應快,身手敏捷,把地頭蛇打趴,把其他人打服,身上的錢沒被搜走,加上他充分發揮八面玲瓏,與人為善的本事,昨晚能苦中作樂,填飽肚子嗎?
凌樞摸摸肚子。
昨晚吃的夜宵還在,餓是不大餓的,但牢飯他肯定吃不慣,按照時間推算,現在家裡人怎麼也該得到消息,過來保釋他了,也許他晚飯還能趕上在家裡吃。
想到這裡,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幾秒鐘后,牢門隨之被打開,幾名巡捕出現在他面前。
凌樞掃了一眼,沒有沈人傑。
也沒有昨晚跟他暗通款曲的巡捕。
取而代之的是幾張陌生面孔。
他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
還未來得及想明白,為首之人抬手。
「把他帶走!」
凌樞一左一右被拽起來。
他很快被帶到審訊室。
還是昨天那一間。
但審問他的人已經換了。
也沒有史密斯或岳定唐在場。
「說吧,老實交代,你為什麼要殺杜蘊寧?」
對方冷著臉,語氣嚴厲。
凌樞挑眉:「我沒殺過任何人。」
砰!
桌子被猛地一拍,狹小的審訊室內震天響。
「還想狡辯!死者生前,你們就私相授受,勾勾搭搭,杜蘊寧死後,你又沒法提供不在場證據,甚至連她卧室窗檯那個鞋印都是你留下的,論嫌疑論動機,只有你!」
凌樞:「殺人這個罪名我背不起,希望各位能找到證據,早日還我清白。」
對方冷笑:「證據?還你清白的證據沒有,能證明你是兇手的新證據,倒是有。」
他將手邊的本子打開來,從中抽出幾封信件,扔到凌樞面前。
凌樞拿起拆開。
三封信,都是杜蘊寧寫的。
凌樞認得她的筆跡,連落款最後「寧」字那一鉤,飛揚寫意,帶著杜蘊寧慣有的風情。
打從很多年前上學的時候,杜蘊寧就很喜歡用各種花樣字體來書寫自己的名字,最後定的這一個,還是凌樞幫她選出來的。
信中內容不多,一封是杜蘊寧寫的情詩,訴說自己想見而又不得見的思念之情。
她在學校是出了名的才女,雖然這其中不乏男同窗追捧的成分,但文採的確不錯,帶著股新月派的清麗脫俗。
另外兩封信大同小異,都是向凌樞訴說自己的苦悶之情。
凌樞一目十行,在看見裡面某些字句時,不由揚眉。
「第一,我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信,第二,我也從來沒有向她提過多忍耐些時日,很快就可以解脫的話,這些都是子虛烏有的。」
「但我們對照過字跡和簽名,確認過是出自杜蘊寧之手,你又怎麼解釋?」
審訊之人雙眼盯住他,就像一頭牢牢看住獵物的禿鷹,不容許對方有片刻逃離的心思。
凌樞:「長官,我既然是被冤枉的,又怎麼知道這些書信從何而來?這些不應該是你們需要查清的問題么?自從杜蘊寧結婚之後,我就沒有跟她見過面了。兩個月前,她忽然派人找上我,說有事找我,約我到咖啡廳見面。」
審訊者:「說了什麼?」
凌樞:「她說袁冰抽了大煙就打她罵她,她很痛苦,不知道怎麼辦,我建議她離婚。」
審訊者:「然後呢?」
凌樞:「然後她便向我反覆傾訴自己如何與袁冰貌合神離,本來我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也想拉她一把,又跟她見過幾次。但後來,我見她根本沒有與袁冰離婚的心思,就沒再出去見她,直到前兩天下午,她再次派人來找我,語氣十萬火急,請我一定要出去見一面,我就去了。」
「她跟我說,自己私藏的一筆財物被袁冰發現了,想將它寄放在我那裡,以免被袁冰拿去抽大煙,還說袁家家境已經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風光,袁秉道留下來的家產,早就被袁冰敗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還有,她說很後悔當年沒有勇氣拒絕袁家的婚事,說想重新與我在一起,就是上回說過的私奔,當然,這個提議被我拒絕了。」
審訊者:「財物呢?」
凌樞:「不知道,我自然沒答應,只是建議她存放銀行,或者另托他人。」
審訊者:「你為什麼不幫忙?你們以前的關係,不值得你對她留有舊情嗎?」
凌樞挑眉:「當年在學校,我的確跟她談過朋友,本來她家裡也看好我們,但後來凌家發生變故,家道衰敗,杜家立馬給她找了袁家公子作為良配,從頭到尾,她沒有半句反抗,從那時起,我們的舊情,就只剩下那點同學情分了。所以,如果不是她來找我,我根本與她沒有半點瓜葛。」
審訊者:「這麼說,也有可能是你見財起意,假意答應了她,然後你們在某些事情上起了爭執,你殺了她又慌忙竄逃。」
凌樞氣笑了。
「這些都是你們的臆測,她說的那筆財物,我壓根就沒見到,又從何而來的見財起意?還有,我如果真殺了人跳窗逃走,又怎麼還會留下那麼明顯的腳印?」
審訊者點頭:「這恰可說明你殺人純屬臨時起意,殺人之後慌不擇路,一時之間沒想那麼多。」
凌樞:「那麵館老闆的死又怎麼解釋?兇手為了陷害我,特意將我的不在場證據也消滅了,反過來不是正好證明我不是兇手嗎?」
審訊者:「麵館起火,純屬偶然,並不能說明什麼。」
凌樞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要見我的家人和律師,我需要申請保釋。」
審訊的巡捕往後一靠,帶著志在必得的強勢。
「家人?也是,你進來之後,可能漏過一個消息。周卅,也就是你姐夫,因為涉嫌貪污受賄,昨晚剛剛從家中被帶走,你姐姐現在亂作一團,恐怕顧不上你了。」
凌樞眉心一跳。
「那岳定唐呢?讓他出來,我有事和他談。」
「你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對方搖搖頭,站起身,將外面守門的巡捕喊進來。
「他不肯認,給他換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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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樞: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我容易么我?
岳定唐: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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