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義無反顧
寬闊的大道邊,一座簡陋的茶棚里,幾個走難闖北的漢子正在閑聊。
「聽說了嗎?前日元京城中發生了大事。」
「什麼大事?」
「當朝丞相家的三公子,當著皇帝的面觸怒了炎國來使,被綁出午門受刑,炎國使臣原想置那三公子於死地,不料衛丞相拚死護子,皇帝大怒,命御林軍將其射殺。」
「這丞相府的三公子可真夠蠢,只為逞一時之快,倒把老父親的性命給搭了進去。」
「誰說不是呢,年輕氣盛,自然不曉得個中厲害。」
「我倒是覺得那衛三公子勇氣可嘉,赫赫皇威也不放在眼中,還有,那炎國人什麼玩意兒,竟然敢在元京城中撒野,是該給幾分顏色看看。」
眾人正說得熱火朝天,一名身著月白色長袍,身背靛青色包裹的青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目光隨意地朝四下里掃了掃,然後便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口吻淡冽地道:「夥計,來碗涼茶。」
「來咧。」夥計麻溜地答應著,很快捧來碗涼茶,擱到青年男子桌上。
青年男子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著。
「那衛三公子只顧自己一時痛快,得罪了炎國來使,和談恐怕是不成了,恐怕那炎國大軍,不日便要前來,到時候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
茶鋪里頓時響起一片嘆氣之聲。
「之前為了給蘇家軍徵集糧餉,朝廷便加重了賦稅,結果怎麼樣?銀子花了成千上萬,還是不兵敗如山倒,早知如此,還不如趁早投降。」
青年男子面色微微一變,砰地擱下茶碗,原本想出聲反駁,可心念一轉,卻到底按捺住了。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從茶鋪外的大道上傳來,青年男子驀地抬頭,只見一騎飛縱,如閃電般一閃而逝,他再顧不得其它,拿起桌上的包裹便沖了出去,衝到道邊一看,卻只看到一抹淡淡的人影,很快隱沒在遠處的樹影中。
青年男子目光震動,也顧不得其它,見旁邊有一匹馬兒,立即翻身躍了上前,正準備打馬離開,茶鋪夥計和一名大漢一齊沖了出來,那大漢一把扯住馬韁,冷眉倒豎:「後生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偷我徐三胖子的馬!」
青年男子掃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地道:「我有急事,你要多少銀子?」
乍然聽得這話,徐三胖子臉皮抽了抽,然後冷笑道:「銀子?難道銀子能解決所有的事?」
「銀子不行,那這個可以了吧?」青年男子話未落地,不過是右臂動了動,冷銳寒鋒已經抵住徐三胖子的喉嚨。
徐三胖子臉色變了變,忽然發現眼前這人似乎不是自己能招惹的,眼珠子轉了轉,臉上浮起一絲謙卑的笑,側身退到道旁,連聲道:「您請,您請。」
淡淡瞥了他一眼,青年男子自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扔下馬來,然後雙腿夾緊馬腹緊馳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茶棚里一干人方才回過神來,一個個鑽出茶棚翹首觀望。
那徐三胖子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深吸兩口氣,到底是上前把那錠銀子拾了起來,旁邊有人忍不住揶揄道:「三胖子,那可是十兩金子,夠買兩匹馬了,人家可沒虧待你。」
徐三胖子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再細思剛剛的情形,越想越是后怕——也不知道那青年男子到底是何來頭,年紀輕輕卻給人一種不怒而威之感。
宜安。
離元京最近的一座城邑,也是通往元京的一處門戶,由於其靠近元京,但又並非是天子腳下,因此少了元京的隆重,卻多了一份閑適。
隨意找了家客棧住下之後,青年男子立即換了身裝扮,儘管他現在非常想知道元京城的情形,還有丞相府的那些人,有沒有受到自己牽連,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
但是他顯然更清楚,現在的自己,不適合出現在元京城中,一旦他現身,只怕就會引來無窮的風波。
所以,來這裡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他還有種直覺——她,也在這裡。
抬起手來,青年男子的手掌輕輕地摁在胸口上,只覺得裡面陣陣銳痛——瀾兒,你既然選擇救我,又為何避而不見?難道你我之間,以至於此么?
沉思片刻,青年男子步出房門,信步下了樓梯,行至二樓,隨意要了張桌子。
「客官。」夥計立即湊了上來,滿臉堆笑地道,「您需要些什麼?」
「上兩道清淡的小菜,一隻醉雞,外加一壺綺羅春。」
「好咧。」夥計爽脆地答應著,退了出去,不一會兒托著個大托盤迴到樓上,規規矩矩地將青年男子要的酒菜放在桌上,「您請慢用。」
青年男子點點頭,任其離去,然後拿起筷子,夾了一筷青菜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
忽然,他端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雙眼睜大,獃獃地看著前方。
而他的對面,已經多出來一人,黑紗覆面,帷帽低垂,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自渾身上下透出的氣息,已足能令青年男子窒息。
他遲疑了許久,方才有些不確定地道:「瀾兒?」
對方沒有答話,只是自己斟了一杯酒,撩起面紗,湊到唇邊飲下,然後突兀起身,飄然而去,青年男子當即起身,緊隨其後。
「喂。」恰好夥計捧著托盤又一次走上樓來,見此情形不由得喚了一聲,但那青年男子恍然未聞,早已出了酒樓。
前面那一道身影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直奔城郊而去,直到城外一片幽靜的樹林邊,方才停下,然後緩緩地轉過頭來,摘掉臉上的面紗。
縱然心中有著強烈的預感,但是數月之後再次相見,青年男子仍然是震撼不已:「瀾兒?」
面前的女子沒有言語,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攢眉沉思片刻踏步近前,抬起手來,清涼指間自男子臉龐上滑過。
兩行淚水,自男子眸中潸然而落。
「我以為你忘了……」
「不。」青年男子搖頭,忽然抓住她的手,連聲道,「我沒有忘,我從來不曾忘過。」
看了她一眼,他又無比焦灼地道:「告訴我,你要做什麼,我一定可以幫你的。」
「幫我?」女子的嗓音有些涼,「你怎麼幫我?不過是將軍府中略露鋒芒,你已經被他人視若眼中之釘,還要如何幫我?」
「你都知道?」青年男子瞪大雙眼,「這麼說來,宣陽城破之時,你確實是——」
「是師傅救了我。」女子看了他一眼,「我也確實想過,隨蘇家軍數十萬亡魂一同共赴黃泉,但若我死了,誰又替我父親,替蘇家軍,討回這個公道?」
「公道?」青年男子的表情有些恍惚,「你想要討公道?」
「難道我不該嗎?」
兩人一陣沉默,感覺就像有一座巍峨的高山,聳立橫亘在兩人中間。
過了許久,青年男子的臉色復又堅定:「那你想怎麼做?」
「我要進宮。」女子不假思索地道,「我要找皇帝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什麼只管自己貪圖安樂,卻對數十萬蘇家軍的生死不聞不問?難道蘇家軍就不是人?難道他們保家衛國所換來的,就是一世罵名?」
青年男子屏住了呼吸,許久才道:「可,可你若現身,皇帝怕是——」
他甚至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來,只因他覺得,有些事一說出口,便會掀起濤天的巨浪,有些事一旦去做,所改變的,似乎不只一個人的命運。
蘇家軍,宣陽城,那一幕他如何能忘記?更何況是她?
「你不要去。」思索良久,青年男子還是無比堅執地道,「這件事讓我去做。」
「你——」女子抬頭,定定地看著他。
「對。」男子點頭,「你相信我。」
「難道你現身,就不會引起什麼意外?」
「這——」青年男子一時也答不上來,只感覺心中像火燒火燎一般。
沉默地注視了他許久,女子方才再度緩緩開口:「這幾個月,我住在山裡,心思倒也比從前清明了許多——我父沒錯,蘇家軍也沒錯,不過是未逢明君,才有宣陽城之禍,所以,我此次進宮,只是打探一些事,不會驚動旁人的。」
「真,真的嗎?」男子卻有些遲疑——相識數年,他深知她性如烈火,眼裡見不得半分污濁。
女子忽然笑了。
一笑傾城。
但是說出的話卻帶著一股刻的寒意:「怎麼,你難道是怕我殺了那狗皇帝?」
青年男子沒有答話,只是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顫。
不等他回答,女子又道:「倘若我真殺了那狗皇帝,你待如何?」
青年男子臉色變了數變,終於道:「我,我願與你浪跡天涯,四海飄零。」
「就算遭受無窮無盡的追殺?就算餐風露宿朝不保夕?就算刀山火海……」
「我亦——義無反顧。」
當這四個字落地的瞬間,兩個人同時一震,恰好半空之中一道霹靂閃過,兩人同時抬頭,卻見一輪慘淡的白日旁邊,竟然出現了兩顆紅得刺目的妖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