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天子近臣
宣陽城。
和八年前一樣,荒涼,冷寂。
一群群鳥兒嘶聲低鳴著,在低空中不住盤旋。
兩人兩騎,並肩屹立於沐血峰下。
衛子越微微眯縫起雙眼,眺望著遠處的宣陽城樓。
「瀾兒。」
他忽然低低地喚了一聲。
「什麼事?」蘇雪瀾轉頭看了他一眼。
「八年前,宣陽城一役,在炎軍攻城之前,你是否有過預感?」
「預感?」蘇雪瀾雙眼微微眯起,仔細地思索著,「似乎有過。」
「那你為何不撤退?」衛子越說著,不由得加重了語氣。
「撤退?往哪裡退?如果蘇家軍退出宣陽城,炎軍就會進攻臨城,臨城一破,元京岌岌可危,你覺得,我能往哪裡退?」
衛子越屏住了呼吸,陷入沉思之中——當年得知炎軍攻城的消息之後,他幾乎是星夜兼程,一路從元京飛奔至宣陽,結果……
思及此處,衛子越伸手,輕輕扣住蘇雪瀾的手腕:「你知道嗎?那一次,我,我以為你死了……我……」
「我知道。」不等他把話說完,蘇雪瀾已經打住他的話頭,「我傷愈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元京……其實我也不確定,你是否已經改了主意,或者,你已經另娶他人,結果我下山後第一次見你,卻是在……」
蘇雪瀾忽然打住了話頭,衛子越卻無比機警地道:「卻是什麼?」
「不說了。」蘇雪瀾搖頭,「或許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我命中有此一劫,而你,卻是跟著我白白地受了如此多的磨難——子越——」
蘇雪瀾忽然轉頭,定定地看著衛子越:「你,不後悔嗎?」
「不後悔。」衛子越無比堅定地道,「愛至深處,九死不悔。」
「謝謝。」
「你說什麼?」聽到她的回答,衛子越不由得微微睜大了雙眼——這些年來,他一直陪著蘇雪瀾東征西討,從北至南,從東向西,可是卻很少聽到她的真情告白,但是今日,他聽到了什麼?
「我說謝謝。」蘇雪瀾非常鄭重地再次重複道,「子越,我心裡清楚,愛我實在是一件太艱難的事,很多時候,我做起事來就顧不上你的感受,也沒有什麼時間與你單獨相處,八年了,我們風風雨雨一起歷遍,有太多的悲歡離合,太多的人世浮沉,但是從此以後,我保證,我的餘生,都將屬於你——」
「餘生?」衛子越搖頭,伸手在蘇雪瀾的額頭上戳了一指,微微嗔道,「傻瓜,說什麼餘生呢,咱們倆現在雖說年紀大了點,但也還未年滿三十,我們還要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呢,哪裡就說得上是餘生了。」
「……」蘇雪瀾聞言臉上不由泛起絲紅霞,隨即將頭轉向一旁,「你,要不要進城去看看?」
「不必了。」衛子越搖頭,「當年我在此立誓,此生一定要滅掉炎國,但是後來……很多事情峰迴路轉,與我所想的,完全不同了。」
「是啊。」蘇雪瀾點頭,「我們在變,身邊的一切也都在改變,宣陽城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宣陽城,而現在的我們,也不是過去的我們了。」
兩人正在說著,忽聽一陣喝罵之聲從遠處傳來,衛子越眉頭微微一擰,隨即舉目望去,卻見一隊官兵正趕著一大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朝宣陽城的方向而來。
「那是——」衛子越原不想理論,只是那為首的將領下手實在太狠,衛子越實在沒能忍住,縱馬衝上前去,高聲喝道:「住手!」
那將領顯然沒有料到,竟會有人冒出來,當下收起鞭子,轉頭冷冷地看向衛子越:「你是什麼人?敢喝斥老子?」
衛子越濃眉緊鎖,目光淡淡從那將領身上掠過,繼而落到一名壯年男子身上,隨即道:「你們都是什麼人?」
那壯年男子斜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倒是旁邊一人道:「我們都是魁族人,被強行擄至此處服苦役。」
「魁族人?」衛子越聞得此言,卻微微怔住。
那將領斜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道:「看你這打扮,倒像個世家公子,奉勸你一句,別在這胡攪蠻纏,趕緊走吧。」
將領說完,又再次揮起馬鞭,重重地抽在那些魅族人身上,驅趕著被擄來的魅族人繼續朝前走。
「子越。」蘇雪瀾拍馬近前,看了衛子越一眼,「你可是想救他們?」
「倒也說不上吧。」衛子越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你看,這些人當中還有十來歲的孩子,朝廷這麼做,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蘇雪瀾雙眼微眯,朝那群魁族人細看了一眼,微微點頭道:「是有幾個小孩子,看起來,這朝廷的新法確實是嚴苛了些,不如這樣吧,我們去元京城看看,若是能找到個合適的人,給蕭楚遞個話,改一改法律令條,或也可行。」
衛子越聞言並沒有答話,而是調轉馬頭,先朝前方奔出一段,然後才轉頭看向蘇雪瀾:「瀾兒,放棄天下盟主之位,你可後悔?」
「後悔?」蘇雪瀾有些奇怪,「我為何後悔?這不都是咱們商議好的嗎?」
「我是在擔心——蕭楚他會變。」
「會變?」蘇雪瀾眸色微沉,沒有言語。
「難道,你就不擔心嗎?」衛子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既然將天下託付於他,自然就不會懷疑他。」蘇雪瀾卻是一臉的坦然,「你不要忘了,如今蕭楚雖然成了天子,新南盟和蘇盟,卻依然還在。」
衛子越聞言,頓時渾身一凜。
「好了,我們不要多說了,先去元京,看一看情況再說。」蘇雪瀾言罷,一提馬韁,夾緊馬腹,便疾速朝前奔去。
衛子越緊隨其後,兩人翻過一座座山崗,於次日黃昏時分,抵達元京。
元京城早已恢復了昔日的繁華,巍峨的城樓下,站立著十幾名士兵,正在仔細地盤查進出城門的百姓。
衛子越和蘇雪瀾翻身下了馬背,牽著馬匹一同朝前走去,剛行至城門前,便被兩名士兵給攔了下來:「哪裡人?進城做什麼?」
「元京人。」衛子越面色平靜地道,「回城探親。」
那士兵先是一愣,但聽到衛子越滿口的元京口音,當下不疑有他,朝衛子越揮了揮手:「進去吧。」
兩人牽著馬匹緩緩走進城門,卻見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前方,街道兩旁店鋪林立,行人來來往往,似乎已經恢復了當年的鼎盛之勢。
兩人一面走一面細看,不知不覺間已然行至城中最大的酒樓鳳珍閣前。衛子越側頭看了一眼,隨即道:「瀾兒,要不,我們進去坐坐?」
「也好。」蘇雪瀾點點頭,兩人隨即將馬韁遞與門倌兒,信步邁進門內,一名夥計立即迎了上來,熱情地招呼道:「兩位客官,樓上請。」
衛子越點點頭,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八寶鴨,碧玉頭,鴻雁高飛,二十四橋明月夜,再來兩壇醉飲西樓。」
夥計一聽此言,不由得睜大了雙眼:「客官,敢情您是熟客啊,歡迎歡迎。」
兩人一徑上了二樓,尋了個僻靜座兒坐下,夥計不一會兒麻溜地送上飯菜,待將飯菜一一擺上桌案,夥計正要離去,蘇雪瀾卻輕聲將他叫住:「店夥計,這鳳珍閣平日里,接待的高官顯貴不少吧?」
夥計聞言一愣,隨即變得警惕起來,上下打量兩人,有些狐疑地道:「聽兩位這意思,莫不是想進京來尋門路?」
「尋門路?」蘇雪瀾微微一愕,正要說什麼,衛子越卻朝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含笑看向夥計,「不錯,我們兩人來元京正是想尋個門路,小二哥你可有什麼好路子?」
夥計期期艾艾,目光閃爍,只是不言聲。
衛子越也不多言,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到桌上,夥計趕緊近前拿起,將那銀子捧在掌中,翻來覆去地看過了,才滿臉笑容地收進懷中,然後道:「不瞞二位,如今天子近臣何大人,正在城中視察,現就住在元安宮中,兩位如果前往求見,或許真能封個一官半職,也未可知。」
「何大人?你見過?」
「何大人出巡時,小人遠遠地見過一次,好大的派頭,那氣勢快趕上當年的攝政王了。」
「攝政王?」
「對啊,就是咱們北安的攝政王蘇雪瀾啊,咱們這位攝政王啊,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巾幗不讓鬚眉,想當年那炎國大皇子蕭雲,率領百萬炎軍兵臨城下,就是被攝政王登高一呼,給打回了老家。」夥計說著,不禁有些眉飛色舞。
「那你見過攝政王了?」蘇雪瀾也看了他一眼。
夥計臉上浮起一絲訕笑:「小的可沒那福氣,也是聽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說的。」
「好了,沒你的事了,外邊伺候去吧。」蘇雪瀾揮揮手,夥計隨即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蘇雪瀾這才舉起筷子,剛吃了幾口菜,喝了幾杯酒,忽聽得樓下傳來一陣嚎哭之聲,蘇雪瀾眉頭微皺,隨即起了身,走到窗戶邊,打開窗戶朝下看去。
「瀾兒……」衛子越轉過頭,剛要開口,不料蘇雪瀾卻忽然縱身而起,如一隻大鳥般飛了下去,衛子越一見這情形,哪裡還顧得上其他,也一縱身從窗戶中躍出,然後輕飄飄落到地上。
他剛站穩身形,卻見蘇雪瀾右手微抬,正緊緊攥著一人的胳膊,那人額頭上青筋畢露,汗珠涔涔,咬牙切齒地道:「大,大膽,竟然,竟然敢冒犯天子近臣!」
「天子近臣?」蘇雪瀾眉梢微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五指驟然加力,「你姓甚名誰?也敢自封天子近臣?」
那人吃痛,忍不住嚎叫了一聲,隨即道:「本官,本官乃何候爺的掌印使,爾等無知小民,不得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