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懼生死
到得最頂層,卻見台上只擺了一張空空的桌案,桌案兩旁各設了一把椅子,再無旁物。
「抱歉。」炎國五皇子蕭榮洒然一笑,「這裡地方太狹窄,沒有為公子設座。」
「我一向喜歡站著說話。」衛子越說完,便走到衛嶺身後立定。
蕭榮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衛公子說話,果然有意思,深合吾心。」
衛子越哼了一聲,並不接話,倒是衛嶺,不緊不慢地開口:「五皇子,可以開始了么?」
「當然,當然。」蕭榮一臉的風輕雲淡,「盟書早已準備妥當,只要丞相簽字鈴印,即可生效。」
蕭榮言罷,從懷中摸出一紙帛書,放到衛嶺面前。
衛嶺正要展開細看,蕭榮卻突兀伸出一隻手來,摁住國書。
衛嶺眉梢一挑:「五皇子,你這是何意?」
「衛丞相,本皇子剛剛已經說過,這盟書,早已準備妥當,丞相要做的,只是簽字鈴印而已。」
「五皇子。」衛嶺臉色驟變,「這,不合規矩吧?」
「怎麼不合規矩了?」
「既是雙方和談,本相有權知曉盟書內容吧?」
「當然。」蕭榮臉上的笑愈發燦爛,「丞相要是有興趣,可以細觀一二,本皇子只是擔心丞相的肚量,要是丞相一時沒能忍住,傷了雙方和氣,豈為不美?」
冷哼一聲,衛嶺仍然用力從蕭榮手底下抽出帛書,緩緩展開,那一行行清晰的字跡立即映入他的眼中,儘管已然知曉盟書內容,但當真正看到時,衛嶺還是變了臉色,繼而將帛書推到一旁,冷然道:「本相絕不會簽字。」
蕭榮聞言,掩唇低笑:「相爺說這話,是想破壞兩國間的和議大計嘍?若是北安帝君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衛嶺閉上眼,半晌復又睜開:「我衛嶺就是拋卻身家性命不要,也不會簽這等喪權辱國的盟約。」
「哦?」蕭榮微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衛嶺幾眼,「那衛丞相可介意自己『通敵賣國』的證據公諸天下,被萬民所恥罵?」
衛嶺渾身一震,不由霍地抬起頭來,卻見蕭漠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空氣彷彿是凝固了,繼而卻被一道淡淡的聲線打破:「這盟約,我簽。」
一隻手突兀伸來,奪走盟約,衛嶺霍地轉頭:「越兒,不可!」
「父親放心,越兒自有分寸。」
衛子越說完,展開帛書,將帛書上的內容盡收入眼底,繼而提筆一揮,簽下衛嶺的大名,再蓋上衛嶺獨用的印章,復雙手捧著帛書,遞與蕭榮:。
蕭榮接過國書,仔細看罷,哈哈大笑:「衛丞相,到底是三公子有決斷,將來必是成大事者。」
「五皇子,」衛嶺卻是一臉鐵青,「盟書既已簽下,貴國當能守諾吧?」
「當然,當然。」蕭榮眉宇之間俱是意氣風發,站起身來,沖衛嶺一抱拳,「此間事畢,本皇子這就返回皇都,向父皇復命。」
衛嶺端坐不動,後背僵直,目送蕭榮離去,就在蕭榮行至欄邊時,衛子越的聲音卻再度響起:「五皇子,這就走么?」
蕭榮霍地回頭,滿眸惱怒,不等他出聲,一道劍光劃過,他的胸前立即多了一道長長的傷痕,頓時鮮血如注,剎那濕透他的衣袍。
蹭蹭蹭後退數步,蕭榮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持劍在手的衛子越,嘶聲吼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傷了本皇子!」
「你現在可以回去了。」衛子越卻好似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裡,收劍回鞘,一臉冷然。
「你——」蕭榮眼中恨意瀰漫,「衛子越,你就不怕本皇子即刻下令,將你亂箭射死?」
「就憑你手下那群酒囊飯袋?」
彼時有風吹過,拂動男子雪白的衣角,他的眉眼那般生動,卻難掩眸底一絲凄烈。
蕭榮渾身不由一顫,他這一生閱人無數,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後退一步,他終究是狼狽而去。
適才還無比喧嘩的章華台,忽然間靜寂下來。
「越兒。」衛嶺站起身來,滿眼的不解,「你既已簽下盟約,又何故如此?」
「盟約,是代你簽的,那一劍,卻是我刺的……」
「原來,」衛嶺瞬間恍然大悟,「你是因為,因為……」
「父親。」衛子越忽然轉過身來,重重叩頭,「孩兒願與您一同返回元京,叩見聖上,若和,父親可交出孩兒,若戰,孩兒願領兵出征!無論生死,孩兒絕無怨言!」
滿臉怔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衛嶺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良久終是一聲喟嘆:「罷了,欠人家的,終究要還!」
回程卻是一路平靜,孫河與孫重揚父子倆在前面負責開道,隊伍正中的馬車裡,衛嶺端然而坐,最後一輛馬車中,衛子越四肢舒展,鼾聲如雷。
進元京后,車隊並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皇宮,衛嶺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起身下轎,一步步朝前走去。
曜華殿外,甲士林立,守在宮門處的王大監遠遠地看見他,立即快步迎了上來:「衛丞相,事情都辦妥了?皇上正等您的信兒呢。」
衛嶺沒有答言,只是一臉苦意,王大監面色頓變:「衛丞相,之前本監可是再三交代,務必讓炎國滿意,您怎麼——」
「此事說來話長,還是等本相當殿呈情吧。」衛嶺說完加快腳步。
待踏進殿內,卻見龍椅中空空如也,並不見皇帝的蹤影,衛嶺心中疑惑,只得轉頭看向王大監,王大監卻是一臉司空見慣:「皇上此刻正在後宮中與新進貢的美人飲酒呢,你且再等等吧。」
衛嶺不得已,只得在丹墀下立著,足足等了三個時辰,日色偏西,皇帝龍華方才穿著寢衣,不停地打著哈欠,從後殿中慢慢走出。
「微臣參見皇上。」衛嶺趕緊伏地行禮。
龍華將手一擺:「衛愛卿啊,聽說你一回來,便急著見朕,可是事情妥當了?」
「微臣……辦事不力,觸怒了炎國五皇子,也不知炎國皇帝會作何反應。」
「什麼?」龍華一聽此言,微醺的酒意頓時全醒,伸手指向衛嶺,「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忤逆朕意!」
衛嶺驀地抬起頭來:「皇上,微臣縱然再大膽,也不敢如此,實是那炎國野心太大,竟然圖謀我洛西十城!」
「洛西十城?」龍華聞言,先是怔了怔,繼而揮揮手,毫不在意地道,「不就是區區洛西十城嗎?他要就給他們了,朕還要跟美人兒行酒令呢,哪有功夫管這等閑事。」
「皇上!」衛嶺臉色大變,不由得站起身來,分辨道,「若是失了洛西十城,那炎國大軍便可立即長驅而入,進犯元京,若到那時,皇上又將如何自處?」
「衛丞相,你這可是危言聳聽?」龍華聞言,眉頭頓時豎了起來,「若是沒了洛西十城,朕還可以往東遷至東平,若東平還不行,朕還可以再往東遷至延城,總而言之,朕不想打仗!」
衛嶺眼中剎那閃過絲絕望——這就是堂堂的龍氏後裔么?自始帝建國以來,才不過百年之久,龍氏子孫竟至於此么?可笑的是,之前自己竟因為忠君之念,幫著這皇帝出賣了蘇氏一族和蘇家軍!如今回思,連他自己都慚愧不已!
蘇定國何錯之有?蘇家何錯之有?蘇家軍何錯之有?蘇雪瀾又何錯之有?
可嘆啊可嘆!
將雖良將,卻未逢明主!
難道他衛嶺一生苦讀,到頭來,卻要伴著這末世之君,做一個末世之相么?
「衛嶺?」龍華抬頭,很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麼表情?」
衛嶺沒有說話,十指緊緊地攥著手裡的笏板,指尖已經浸出殷紅的血絲。
「朕不管,倘若炎國大軍真地大舉來犯,那朕就將你推到陣前,交由炎軍隨意處置。」
龍華說完,竟然一拂衣袖,轉身走進了後殿,只剩下衛嶺獃獃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彷彿石化了一般。
「衛大人。」王大監走到他身後,低低地喚了一聲,「皇上已經走了,大人還是先請回府吧。」
衛嶺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彷彿失去魂魄一般,轉身慢慢地朝外走。王大監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硬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這不是尋死么?」
衛丞相府。
馬車剛一停下,孫河便迎了上來,可當他看清衛嶺的臉色,卻不由一怔:「相爺?」
衛嶺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邁步跨過那高高的門檻,走進院子里。
孫河一路跟著他,看他進了書房,立即去尋衛子越。
衛子越仍然在後院中喝酒,一見孫河,雙眼微微眯起:「我爹他回來了?」
「三公子。」孫河看著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說吧。」
「相爺他是回來了,但是人卻不好。」
「不好?」衛子越扔下酒壺,站起身來,「我去瞅瞅。」
兩人一徑行至書房外,孫河站在門外,衛子越自己進了書房,卻見衛嶺端坐在桌案后,正看著面前的空白宣紙發獃,手裡提著一支筆,飽蘸濃墨,卻許久不曾落下。
「父親。」衛子越走到桌案前站定,先朝衛嶺作了一個揖。
衛嶺聽到他的聲音,霍地抬起頭來,眼裡忽然閃過絲銳光:「越兒,你快走吧。」
衛子越眉梢微挑:「父親此言何意?」
「今上此次,只怕是不會放過衛家了。」衛嶺言罷,長嘆一聲,拋下手中筆管。
「今上……說了什麼嗎?」
「沒有。」衛嶺搖頭,「我會讓孫河給你收拾好所有的東西,明日一早便送你走,天下之大,你願去哪裡,便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