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島山腳渡口處,陳平安輕輕跨出一腳,便踏上了倒懸山。
桂姨事先就跟陳平安說,桂花島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時分,卸載那些來自寶瓶洲、俱蘆洲和桐葉洲的貨物,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老龍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馬致三人,需要親自盯著每一手貨物交易,沒辦法帶他去倒懸山客棧下榻。原本桂姨想讓金粟領著陳平安,去往那間與桂花島世代交好的客棧,被陳平安婉拒了,惹得金粟心中微微埋怨。
正鬱悶的金粟,看到那背劍少年朝她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和馬致揮手告別,似乎不敢和金粟進行眼神對視,轉身快步跑向渡口。看著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平安行走在人頭攢動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到了。
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除了一枚進入倒懸山的青木通關牌外,需要再過一關的桂花島的百餘人多領了一枚玉牌,同時他們被告知在三天後的子時通關,一炷香后就要輪到下一撥人,過時不候。
陳平安走下船,腰間懸挂著那枚只篆刻有一個「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訴他,倒懸山上風景各異,商鋪林立,趁著這三天工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儀的法寶器物,手中錢財不夠,可以跟客棧掌柜借,十枚穀雨錢以下,那個掌柜都會答應,而且按照老規矩,記在桂花島賬上。
山崖畔的這座渡口,名為「捉放渡」,此名源於渡口附近一個歷史悠久的古亭。古亭上懸挂著匾額「捉放亭」,這是某一脈道統前任老掌教的親筆手書。
倒懸山上有九個建築隸屬於此方天地的道家,其餘高樓、庭院、商鋪等地皮,早已賣給八方來客。這九個建築是分別屹立於倒懸山八方的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以及中央的孤峰。
道祖二弟子這一脈道統,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徒子徒孫的人數,相較於方圓百里有餘的倒懸山,都不算太誇張。
「陳公子,陳公子。」有人在陳平安背後急切地嚷著。陳平安回頭一看,是那個自稱劉幽州的綠衣少年。劉幽州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問了一連串問題:「陳公子,你在倒懸山上住哪兒?有約好的地方嗎?沒有的話,不如去我那邊?我家在這邊有棟宅子,靠近一個叫敬劍閣的地方,據說宅子還挺大。我一直想要謝你呢,不如給我個機會?」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桂花島幫我安排好了,去鸛雀客棧住。」
劉幽州一臉失落,仍是不願死心:「這樣啊,那回頭我能找你玩嗎?我是第一次來倒懸山,要好好逛逛,咱們一起唄?」
陳平安愣了愣。
老嫗無奈道:「少爺,萍水相逢,你便如此熱絡,不合情理。別說是陳公子不敢答應,便是換成我,也不會點頭。」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陳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沒事的話,可以去找我,到時候就說是我劉幽州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陳平安、劉幽州和老嫗同時轉頭,一個姿容動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嫗蒼老臉龐上滿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顏悅色地問道:「這位小仙師,可是有什麼難處?」
那「女子」對老嫗視而不見,盯著陳平安,「喂」了一聲:「你能不能借我一枚穀雨錢?我以後還你三五枚便是。」
陳平安遞過去一枚穀雨錢,那人接過錢,笑著離去。
劉幽州輕聲道:「陳公子,是你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識。」
劉幽州驚訝道:「那你也借錢給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最會騙人了。陳公子,容我多一句嘴啊,哪怕錢再少,也不能這般行走江湖啊。」
陳平安齜牙咧嘴,告辭離去。
一枚穀雨錢還少?好看的姑娘?
老嫗忍俊不禁,笑道:「少爺,你難道沒有看出那個『漂亮姑娘』,其實是一名男子?」
劉幽州呆若木雞,小聲道:「我方才光顧著偷瞄那姑娘的臉蛋和身段了,沒敢多看。」
老嫗道:「少爺,人家不是姑娘欸。」
劉幽州一揮袖子,大步向前:「長那麼好看,我就當他是姑娘了。」
陳平安沒有急於去往鸛雀客棧,而是跟隨一股人流去往附近的捉放亭。
陳平安臨近人滿為患的小亭子,難免有些失望,覺得好像名不副實。亭子極小,甚至不比梳水國宋老劍聖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內外已經站了不下百餘人。陳平安踮起腳尖,看了眼見縫插針都難進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鸛雀客棧。
陳平安剛要離去,身後有熟悉嗓音響起,跟此人的容貌一樣陰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那名「女子」與陳平安並肩而立,陳平安轉頭笑道:「這也太擠了,不敢去,怕出不來。」
「女子」微笑道:「你只管跟著我,就當我先還你那一枚穀雨錢的利息。」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結,笑容古怪。陳平安試探性地問道:「障眼法?」
「你的酒葫蘆先借我一用。放心,這麼只小破葫蘆,我還真不放在眼裡。我那隻養劍葫蘆,算是你們的老祖宗,只是沒敢拿出來罷了。」他朝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拿過陳平安腰間的姜壺,一邊快步走向三名姿色上等的年輕女子,一邊仰頭喝酒。女子傾國傾城的容顏,男子豪邁奔放的氣概,同時在他身上顯現。
片刻之後,那人站在花叢之中,朝陳平安招招手,陳平安只得走過去。那人以陳平安聽不懂的話語介紹了一通,然後又用寶瓶洲雅言給陳平安說了一遍。原來這三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門子弟,她們結伴遊歷海外,需要斬殺一頭龍門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歷練,歷練的終點即是這座倒懸山,之後就要返回婆娑洲師門。他不由分說拽著陳平安胳膊,帶著三名婆娑洲仙子一起殺向捉放亭。
相傳那座青冥天下的三位道家掌教之一的「真無敵」——道祖座下二弟子,當初丟下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親臨此地。有個十二境巔峰的大妖不知用了何種手段,悄然越過了劍氣長城的眾多禁制,來到倒懸山,結果他第一次所見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當時倒懸山一帶是個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大妖本以為從此天高任鳥飛,見著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遜,就要將其一口吞下。至於結局,毫無懸念,大妖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個半死,被丟回了劍氣長城以南。後世倒懸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顯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這一趟捉放亭之行,陳平安累得汗流浹背。三位仙子貌美,那個傢伙姿容猶勝她們一籌,小亭內外人人比肩繼踵,有些男子是無心的碰撞,有些男子則是有心的揩油,陳平安便只好盡量護著他們,自然勞心勞力,處處皆是細微的勾心鬥角。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陳平安兩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揚鑣,她們還要去往最近一處景點麋鹿崖。
陳平安收回養劍葫蘆,別在腰間,無奈道:「以後別再幹這種事情了。」
那人白了一眼陳平安:「沒勁,我陪仙子姐姐們耍去。」
陳平安如釋重負,告辭離去。
那人瞥了眼陳平安遠去的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兒八經了,竟然還不是假裝的。難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來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訕:「這位小姐,一個人賞景呢?」
那人笑呵呵道:「賞你大爺,老子跟你娘親一起逛過窯子呢。」
那器宇軒昂的男子趕緊擺手,示意身邊扈從不要輕舉妄動,他笑容燦爛,伸出大拇指:「姑娘這性格,我喜歡。」
那人徑直離開捉放亭,途中還在猶豫是先去敬劍閣還是先去上香樓。
男子望向那個腰系彩帶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靈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也不過短短十幾二十年的動人時光。」
一個貼身扈從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輕聲提醒道:「陛下,可以動身去往雷澤台了,莫要讓國師久等。」
男子「嗯」了一聲,笑道:「速去。」
雷澤台是一處九十九階的高台,貌似一隻巨大甘露碗,其中雷電如濃稠漿液。
傳聞道老二施展無上神通,從那座只見於文字記載、不知所終的上古雷澤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倒懸山。道老二嫡傳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殺了不守規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將他們的魂魄拘押在此處。
雷澤台這邊,今日竟然被封禁,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此時此刻,一身形高大之人屈膝半蹲在最高處的雷澤旁,他以手肘抵住膝蓋,以下巴抵住胳膊。一把無鞘長劍懸停在雷澤之中。長劍入澤之後,整座小雷澤都在沸騰翻滾。
此人應該是在淬鍊佩劍。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滿臉的與有榮焉。老道人作為倒懸山的第三號人物,被南海所有蛟龍之屬視為天敵。千年之間,他斬殺蛟龍無數,硬生生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塵。最近的五百年間,老道人曾經與婆娑洲的兩位陳氏儒聖在南海上交手,威名遠播。可是今天哪怕是給一個外人看家護院,老道人仍是絲毫沒有覺得掉價,反而神色頗為自得。
陳平安遇上了一件尷尬事,原來在倒懸山,就沒有一個人聽得懂寶瓶洲雅言,而陳平安又不會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問路的陳平安,跟被問路的好心人,雙方雞同鴨講。最後陳平安硬著頭皮,鍥而不捨地問了三十餘人,總算問到了一個略通寶瓶洲雅言的行人,結果人家不知鸛雀客棧在何方。
陳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顧茫然,只得摘下養劍葫蘆,站在原地借酒澆愁。
實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討要金粟了,請這個桂花小娘幫著帶路。至於會不會被「大仇得報」的金粟冷嘲熱諷,陳平安倒是無所謂。臉皮厚一點,不打緊。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陳平安又逮住一個知曉寶瓶洲雅言的路人,後者雖然依舊不知鸛雀客棧地點,卻知曉敬劍閣與猿蹂府在哪,而且說起這兩處地方的時候,陳平安詢問的是「先生可知敬劍閣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是說那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啊,好走,離此不算太遠」。
皚皚洲少年劉幽州,不簡單。
陳平安直接掉頭去往捉放渡口。那名路人看著少年背影,滿是遺憾,他本想藉此機會跟猿蹂府搭上丁點兒關係,哪怕只是混個臉熟也好。
金粟開開心心地走下桂花島,領著「灰頭土臉」的陳平安一起去往鸛雀客棧。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給了她三枚小暑錢,要她省著點花。走下渡口后,金粟問陳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陳平安說已經去過了,金粟點點頭,說捉放亭最沒有花頭,遠遠不如其他景點有意思,比如那靈芝齋、麋鹿崖、敬劍閣,去了這些勝景才算不虛此行。
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一路上金粟給陳平安大致講解了倒懸山一些重要風景名勝的情況,例如那敬劍閣,劍氣長城所有斬殺過上五境妖族的劍修的佩劍,倒懸山都會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閣內,以供後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懸山,對陳平安明顯不再像桂花島上那般冷淡,雖然稱不上滔滔不絕,可也與陳平安說了不少話。她說那靈芝齋擺放著一柄道祖遺留在浩然天下的靈氣盎然的靈芝如意,將整座靈芝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靈芝齋是倒懸山最堪稱銷金窩的一座客棧。來此歷練的仙家宗門子弟,以及來此遊覽賞景的豪閥公孫,是有錢也難進靈芝齋,需要數月之前就開始預約房屋。
臨近那座鸛雀客棧,金粟低聲道:「有傳聞說,在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了七隻品秩最高的養劍葫蘆,靈芝齋密室就藏有其中一隻,而且這隻的葫蘆籽是第一個成熟的。如今這隻養劍葫蘆裡頭秘密溫養著浩然天下十數位大劍仙的飛劍。」
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個個說得眉飛色舞,活靈活現,好像親眼見識過養劍葫蘆似的。金粟一樣不能免俗。
實則執掌倒懸山「金科玉律」的道人,關於養劍葫蘆和為天下劍仙養劍一事,從來不會泄露半點天機,只說靈芝齋並無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訛傳訛。
陳平安想起了阿良贈送給小寶瓶的銀色養劍葫蘆,當然還有正陽山蘇稼仙子曾經懸佩的那枚紫金養劍葫蘆,以及不久前那傢伙自稱的「養劍葫蘆老祖宗」。
陳平安突然問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懸山很有名嗎?」
金粟點頭道:「當然,皚皚洲劉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佔地很大,名聲更大。劉氏是皚皚洲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極好,皚皚洲幾乎所有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劉氏打好關係。而且咱們練氣士使用最多的雪花錢,就是按照劉家打造的錢模子鑄造的,那條玉礦山脈,劉氏一家就佔了一成。別覺得一成聽上去很不起眼,實在是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有些震驚。
金粟的眼神有些恍惚:「劉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來就坐擁金山銀山的幸運兒。想要什麼,用錢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沒有劉氏買不起的寶貝。」
這些話,是老龍城孫嘉樹親口告訴她的,當時金粟從小財神孫嘉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憧憬。
陳平安越發打定主意,不要刻意結識劉幽州——那個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島渡船,他掀起的任何風浪,都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抗衡的。
陳平安一想到這裡,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被風雪拍打。
鸛雀客棧在一條巷子盡頭,其掌柜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男人,哪怕是面對見過數次的金粟,也沒個笑臉,他給兩人安排了兩間相鄰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們。金粟小聲解釋道:「客棧掌柜是子承父業,以前鸛雀客棧很大,這半條巷子都屬於客棧,在捉放渡這一帶小有名氣,後來遇上了一場變故,當時咱們桂花島好像幫襯了一下,可是掌柜父親還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倒懸山的客棧,比起之前陳平安遊歷山河時住的城鎮客棧,其實沒什麼兩樣,素潔而已。
金粟敲門而入,落座后,開始跟陳平安商量接下來兩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劍閣、靈芝齋和師刀房這四處,後天再去上香樓、麋鹿崖、雷澤台這三個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雖然會路過,但是也就只能遠遠看幾眼罷了。
陳平安詢問這裡是否有交易奇珍異寶的鋪子,金粟說靈芝齋就是,還有開在靈芝齋對面與其搶生意的一家包袱齋。這兩個地方每天財源滾滾,只認貨不認人,十分安穩,故而窮凶極惡的山澤野修只要有了收穫,都喜歡來倒懸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殺,還能正大光明地賣出重寶,換取錢財享福。
倒懸山附近幾座島嶼上,常年駐紮著許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懸山的動向,就為了觀察隱匿在倒懸山上的某些大寇。這些借著倒懸山規矩來避難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手染無數鮮血的邪魔外道,曾在各大洲闖下赫赫凶名。
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通往劍氣長城的準確地點,金粟告訴他就在倒懸山中央地帶的孤峰旁,那道大門是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門,若是懸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就近參觀。
如今山上修士的第十三境飛升境和純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間止境,之後便是不見經傳的失傳二境。道德聖人行走四方、澤被蒼生的那個遠古時代,好像世間還分佈著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練氣士輕鬆飛升。飛升時,空中會有天女散花,彩雲絢爛,虹光流溢,共襄盛舉,為得道之人慶賀。
陳平安跟金粟約好明早出門的時辰,就獨自離開客棧,去往那座大天君結茅修行的孤峰。
陳平安一路上琢磨著這九個地方: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孤峰。數字跟雄鎮樓一樣,都是九。說不定也是一種聖人鎮壓氣運的陣法。
在孤峰山腳,有一條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的登山神道,附近不遠處有一個由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廣場,廣場外邊只有一條鐵索欄杆,高不過兩尺,誰都可以一跨而過。廣場中央高高樹立著兩根高達十數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間,平靜如鏡的水面偶爾會有漣漪蕩漾。當下廣場上的人並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無論老幼男女,腰間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許多頑劣稚童在人群中穿梭,四處奔跑,追逐打鬧。
廣場上並無道人負責看守,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跨過欄杆,並沒有引起任何動靜,他這才略微放下心來,緩緩走向那兩根大柱。
陳平安發現自己每走一步,腳下都會泛起流光溢彩。他抬頭望去,發現有個身穿寬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邊的蒲團上,正在翻看一本書。若是有瞧著與他差不多歲數的稚童靠近,頭頂魚尾冠的小道童便隨手揮袖,孩童們隨之飄遠,如同騰雲駕霧。孩子們樂此不疲,小道童也從不嫌煩,揮袖不斷。
陳平安不敢效仿孩子,而是繞過大柱走到後邊。他發現大柱旁邊又有小柱子,那個好似拴馬樁的石柱上,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懷中抱劍,閉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絕世高人!
陳平安不敢打攪此人睡覺,下意識放輕腳步,就要轉身走回另外一邊。
那名抱劍而眠的劍客腦袋一磕,猛然驚醒,眼神有些木訥,左看右看再往高處看之後,望向那個背劍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語,好像說了三個字,然後便繼續睡覺。
陳平安站在鏡面的另外一側,怔怔看了許久。
他無法想象,鏡面之後,就是劍氣長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聳入雲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懸山最高的高樓。一年之中,高樓有大半時間被雲海籠罩,而樓頂屋檐下,懸挂有三隻鈴鐺,據說只有道家三位掌教親臨倒懸山,鈴鐺才會悠揚響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樓頂,透過雲海俯瞰廣場。
背劍少年,小如芥子。
陳平安返回鸛雀客棧,繼續修習六步拳樁和劍爐立樁,深夜時分,他脫衣躺下,面帶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鐘來敲門。陳平安停下無聲無息的走樁,打開門,與金粟一起離開客棧,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稱為「缺一堂」,號稱收集了世間所有樣式的百家法印,唯獨少了一樣「山」字印。它尊奉一條「山不見山」的不成文規矩,畢竟倒懸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隨興緻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法印堂有三層樓,每一層都極為寬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間,數千枚法印分別懸停在一層層一排排的琉璃櫃之中。有些法印已經孕育出充沛靈性,不斷游弋撞擊琉璃櫃,砰砰作響,甚至還有法印靈氣凝聚而成的寸余精靈,它們會在透明的琉璃櫃后與人大膽對視。
陳平安在二樓一間「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願離去,金粟便自己去別處晃蕩,他們約好一個時辰后在法印堂門口碰頭。
陳平安注視的那方「水」字印,靈氣如輕盈水霧化作一條溪澗,縈繞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銀河垂落」四字。陳平安因為有一本李希聖註解詳細的《丹書真跡》,對於古篆字已經認得不少。
聽金粟說,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會賣給任何人。早年唯一一次差點破例,是皚皚洲的劉氏當代家主,揚言要一口氣買下一層樓的印章。堂主不得不稟報孤峰大天君,後者的答覆很簡單,他從孤峰高樓處砸下一道劍氣長虹,將猿蹂府的後花園銷毀殆盡。當時還只是劉氏嫡子、尚未繼承家主之位的年輕人,叉腰仰頭大罵孤峰老神仙,大意無非是老子有錢,你有本事再來。
然後大天君便灑下了一陣劍氣大雨,直接將猿蹂府那個號稱可擋劍仙百劍的大陣,打得點滴不剩。偌大一座世代經營的仙家猿蹂府,損失慘重。
好在並無一人受傷。
之後便有了一次膾炙人口的問答。那個年輕人臉色不變,只是轉頭詢問老管事,那位天君行事如此跋扈,合乎規矩嗎?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懸山,就是規矩。
經此一役,倒懸山大天君的強橫武力,以及皚皚洲劉家的雄厚財力,同時傳遍天下。
陳平安之後沒有登上三樓,直接下樓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鐘,看到背劍少年坐在台階上發獃,致歉道:「來晚了,因為三樓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了一個極其玄妙的精靈,能夠幻化成與它凝視的人物,特別好玩。好多人在那邊排隊呢,陳平安,不好意思啊。」
陳平安起身拍拍屁股,開顏一笑:「咱們又不趕時間。」
當金粟在倒懸山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腳的兩個看門人——看書小道童和抱劍中年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
小道童從蒲團上站起身,走出廣場,去往上香樓。抱劍男子則轉過身,彎曲手指,對著鏡面輕輕一彈,隨後男子驀然一笑,猛然擰轉手腕,如同撈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彈指傳信,繼續打瞌睡。
倒懸山並無術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數里之外。他來到一座紫煙裊裊流散的閣樓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許多魚尾冠道士見到這個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紛紛彎腰作揖,尊稱其為師叔祖,甚至是太上師叔祖。
小道童臉色冷漠,沒有搭理任何人。跨過大門后,他一揮袖子,將數名道冠、道袍迥異的敬香道人拍飛,使其瞬間飄往兩側牆壁之下,嚇得這些中五境道士差點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獨佔燒香位置,從旁邊案幾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畫卷,道祖最高,以致香客稍不留神,就看不到這幅畫卷。下邊並肩懸挂著三位道士的畫卷。居中道士懸挂桃符,左側道士手持法劍、身披羽衣,右邊道士頭頂蓮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隻供香客們插放香火的大香爐。
據說道士和心誠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有機會讓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曉。幾乎所有道士進入倒懸山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來上香樓點燃三支香。當然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肯定不會踏足上香樓半步。
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對著那位蓮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將手中那支香插入爐中后,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忽然小道童愣了一下,他睜開眼后,覺得有些無聊,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小道童皺眉問道:「身為中土陸氏子弟,你為何先去敬劍閣,而不是來此燒香?!」
年輕「女子」夷然不懼,笑道:「咱們死心塌地認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從來不曾認咱們是他的子孫啊。幾千年下來,陸家燒了多少香火,不一樣連半個字的答覆都沒有?我多燒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臉龐上有些怒容:「還敢在此放肆?!」
年輕人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陸家老祖宗一脈的道人,為何如此執著於這點外人禮數?」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滾出去!」
小道童一袖揮去,年輕人倒飛出去,摔落在上香樓外的街道上,嘔血不止,他掙扎著坐起身後,仰起頭,望著右側那幅千百年來無動於衷的畫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無情。
歷史上陸家一次次身陷絕境,一次次面臨傾覆之危,畫像之人,從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門檻后,瞥了眼那個狼狽不堪的年輕人,一閃而逝。
陳平安在金粟帶領下,於正午時分趕到了靈芝齋,見識過了那柄傳說中的靈芝如意。陳平安看過了靈芝齋那些天價的法寶靈器,既沒有購買,也沒有賣方寸物里的一些東西。之後去往今天最後一處景點——師刀房。
師刀房的引人入勝,不在景觀,而在於一堵牆壁上的一張榜單,榜單上記載著不同的懸賞賞格。懸賞對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島嶼的一頭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國君主,或是一位仙家長老,某些作亂的妖魔邪道,甚至就連婆娑洲的一位陳氏儒家聖人都在榜上。
這倒懸山師刀房不知何時沿襲下來的規矩,師刀房的人可以自己發榜張貼,其餘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張貼之人,必須將懸賞金額押在師刀房。沒錢就敢胡亂髮榜,那就得領教一下師刀房法刀的厲害了。
道老二這一脈道統,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為刀,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經闖下偌大名頭,與墨家賒刀人不相上下,一個強橫,一個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劍修更麻煩的事情,就是跟懸佩法刀的這伙道人起糾紛,因為師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決,甚至可以說狠辣,他們斬妖除魔乾脆利落,與練氣士廝殺,同樣不留情面。據傳,一次師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與龍虎山一位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斬殺一頭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倆人要麼並肩作戰,要麼各自為戰,要麼避讓一頭,結果那師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張家天師打得天翻地覆,師刀房道人重傷了天師之後,這才獨自降魔。
當時這場風波在金甲洲鬧得很大,以致天師府一位本姓師祖萬里迢迢從中土神洲趕到倒懸山興師問罪,最後又是一場巔峰大戰,坐鎮孤峰的大天君親自出手,與那位輩分極高的張家天師戰於倒懸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終勝負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塵藥鋪,今天擔任店夥計的妙齡少女少了一個,正是那個掌柜鄭大風還欠著她一本書錢的小丫頭。
鄭大風有些惱火,拍桌子說這丫頭真是造反了,仗著自己漂亮水靈就敢無法無天。這位掌柜放出狠話,說她竟敢不請假不吱聲就不來鋪子幹活,簡直就是沒把他這個玉樹臨風的掌柜放在眼裡,要扣掉她那本書的三四十文錢。嘮嘮叨叨的漢子氣咻咻的,可惜鋪子里的婦人少女就沒一個當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閑聊家長里短的繼續閑聊,反正誰也不信掌柜真會扣工錢。
一位范氏老祖戰戰兢兢地來到藥鋪門口,一臉賠罪的惶恐神色。
鄭大風臉色微變,立即收起比婦人還碎嘴的埋怨念叨,繞過櫃檯,走到門口,輕聲道:「就在這裡說吧。」
老人嘆息一聲:「鄭大先生,今兒沒來藥鋪的小姑娘,死了。」
鄭大風「哦」了一聲,面無表情。
老人誤以為這位武道九境大宗師並未上心,鬆了口氣。
鄭大風揮揮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鄭大風坐在門檻上,不再說話。藥鋪里的婦人少女直覺敏銳,都察覺到了門口那邊的氣氛詭譎,一時間竟是誰也不敢大聲喧嘩,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諢。
鄭大風突然開口說道:「哈哈,這回真不用還錢了。」可其實他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他望向巷子一處陰影:「我信不過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過了,老趙你親自去查一下。我等著你的消息。」鄭大風站起身,就這麼耐心等著。
老龍城,風起於青萍之末。
倒懸山夜幕中。
孤峰山腳的廣場上,除了繼續翻書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劍男子,已經空無一人。
兩根大柱后的鏡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颯爽、腰佩長劍的少女。
她眉如遠山。
這天去過了師刀房后,陳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劍閣。如此一來,今日行程繞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師刀房那堵貼了密密麻麻榜單的影壁上,陳平安找到了三個熟悉的名字:崔瀺、許弱、宋長鏡。
其中崔瀺的榜單最多,有六張,發榜人來自四個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見。
墨家許弱和大驪藩王的榜單各一張,懸賞理由都很奇怪。懸賞許弱之人,是一個署名「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的女子,字裡行間,滿是恨意,以及情意。懸賞宋長鏡的那個人,署名為「金甲洲韓萬斬」。此人可能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懸賞理由竟然是他覺得小小寶瓶洲,根本就不配擁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師。
陳平安和金粟在轉身離去的時候,與街道上另一邊的一行三人,遙遙擦肩而過。
陳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為那個女子實在太高了。那個女子將滿頭青絲紮成了一條馬尾辮,身材勻稱,腰間懸挂著一把無鞘長劍。這把長劍像是新鮮出爐,在陽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陣陣雪白清亮的光線。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街道上的眾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打量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與她並肩而行,竊竊私語,女子偶爾點頭,極少說話。兩人身後是一名中年扈從,殺氣極重,難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純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氣機,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還能擁有如此氣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遠,還是忍不住轉頭,戀戀不捨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雖然那女子始終沒說話,身上也沒有華美衣飾,甚至沒有傾國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羨慕這樣的女子,說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總是這麼不一樣,看了一眼,就能讓人記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沒在心頭住下。
陳平安倒是沒怎麼留意,很快就繼續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著酒,想起了家鄉的石拱橋,當然他想著想著,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橋,雲海之中,一望無垠。
高大女子這一路從未打量過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師刀房影壁前,仰起頭,迅速瀏覽懸賞榜單,對大多數的榜單她興緻缺缺,懶得多看一眼,最終視線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張榜單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懸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樓,一路從中土神洲北方,飛過五大湖之一的崢嶸湖,掠過世間最大的山嶽穗山,再經過婆娑洲,她始終待在屋內,翻閱一部某個覆滅王朝的庫藏古書。靜極思動,她便想著這次倒懸山淬劍之後,北歸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將那張懸賞榜單扯入手中,對師刀房大門方向淡然道:「這份懸賞,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順著高大女子的視線看去,嘴裡一直在碎碎念,當高大女子盯住這張榜單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這張,不要撕這張,隨便換一張都行……」
結果天不遂人願,女子偏偏就撕下了這張不知已經張貼了多少年的老舊榜單。
男女身後的扈從滿臉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會是這樣。
英俊男子哭喪著臉道:「國師,難道咱們真要去白帝城大鬧一場?咱們附近的那個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幾個名次嘛,同樣在浩然天下十大魔頭之列,國師為何不找他?一趟來回,說不定我剛好在皇宮為國師溫一壺酒。雖說這個魔頭近些年忌憚國師,已經隱世不出,還傳出要搬遷宗門的消息——」
她笑著打斷男子的言語:「我能夠破境,那人功勞很大。忘了告訴陛下,他已經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國師為何不對其勸降招徠,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說過啊。只不過他提了一個條件,要我給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覺得比起端茶送水,還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嘆一聲,隨即醒悟過來,捶胸頓足道:「國師,你與我直說,這些話是不是打架之前說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著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後那個魔頭在她腳下跪地求饒,磕頭認錯,她沒有答應。離開那個滿是屍體的魔教宗門后,她策馬馳騁于山間小道,手中長槍的槍頭還掛著那顆頭顱。她本想將頭顱拿去京城皇宮給陛下瞧一眼,讓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頭到底長什麼樣,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為大局考慮,便一抖手腕,將那顆頭顱從槍頭上甩掉,如此一來,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點麻木了,有氣無力道:「那我趕緊讓人給京城傳信,要他們為國師搬來那副鎧甲。白帝城城主太過無敵,國師不可掉以輕心。」
女子搖搖頭,眼神炙熱:「若是跟白帝城城主來一場生死大戰,穿與不穿那副金銀台鎧甲,其實沒什麼兩樣。陛下沒必要多此一舉。」
男人語氣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別分什麼生死,分出勝負就行,然後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雲,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夠入贅我們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顏無恥道:「國師算無遺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嘆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當高大女子揭下這張榜單后,師刀房沒有任何人出門應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熱鬧的練氣士都已作鳥獸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間現世過的山巔之人,否則就會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練氣士,如今卻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數變成了九人。
這是浩然天下歷史上,純粹武夫第一次躋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氣沖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轉頭對身後那名扈從說道:「寶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實在不願意交出那把劍鞘,就算了,你不用強人所難。」
扈從點點頭。
進入敬劍閣之前,陳平安和金粟各懷心思,陳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劍閣內有沒有那個斗笠漢子的佩劍?如果有,是叫什麼名字?被其斬於劍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幾頭?而金粟則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劍仙佩劍的風采。
兩人各有所求,於是分頭行事,各看各的。
敬劍閣分上下兩層,上層的佩劍仿品並不對外開放,而下一層可以一直往裡走。因為敬劍閣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斬妖戰績分到不同屋子擺放的,所以每間屋子的仙劍數量不一,但是沒有任何一間屋子顯得空蕩蕩。陳平安一路看去,記住了一個個古老的名字,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人的劍,應該是秘密供奉在二樓了。
敬劍閣的陳設極為用心,除了將每一把佩劍仿品擱放在各有特色的劍架之上,劍架之後還有半人高的劍仙畫卷。說是畫卷,其實並不准確,劍仙肖像由白霧凝聚而成,纖毫畢現。
雖然男子劍仙的佩劍仿品更多,可是陳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結果到最後,陳平安和金粟在最後一間屋子剛好碰頭。而且更湊巧的是,兩人幾乎同時肩並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劍仙的茱萸,臉色微變;一人凝視著女子劍仙的幽篁,眼神複雜。
關鍵在於這兩位劍仙,皆無人像畫卷。
突然有人擠開陳平安,罵罵咧咧,那人朝劍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順帶著對駐足此地的陳平安也沒有好臉色,又說了一通讓陳平安滿頭霧水的言語,似乎發現陳平安聽不懂,憤憤離去。
金粟嘆息一聲,道:「走吧。」
當初在落魄山竹樓外,陳平安聽魏檗提起過這段往事,劍氣長城外,一對男女劍仙轟轟烈烈地戰死,極其悲壯,兩位功勛卓著、劍法通天的大劍仙,竟然都被大妖陣斬於眾目睽睽之下!
陣斬!兩人皆是。
陳平安望著那個男子劍仙的姓名,再轉頭看了一眼女子劍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陳平安,還不走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你先回客棧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劍閣,反正這裡十二個時辰都不關門。」
她問道:「認得回去的路嗎?」
陳平安還是沒有抬頭,點頭道:「認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卻也只當這個一天到晚背著劍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劍仙,不捨得離開。她走出這間位於走廊最盡頭的屋子,路過一間間屋子,好似光陰逆流,百年千年萬年。
來敬劍閣敬仰劍仙的外鄉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氣氣的,哪怕陳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著茅坑不拉屎,也沒多說什麼。可也有脾氣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對著茱萸、幽篁這兩把曾經總計斬落十一個上五境大妖的劍仙佩劍,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熱諷,或是乾脆就朝著劍架和仿品吐唾沫。
陳平安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憤怒、譏諷、冷漠、嘲笑和幸災樂禍……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當初在桂花島外的海面上,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惡意。
陳平安被一個魁梧漢子撞開,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爛劍架。就在此時,一個魚尾冠中年道姑憑空出現,微笑道:「不可毀壞敬劍閣藏品,違者後果自負。」
那漢子悻悻地收起拳頭,問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懸山規矩?」
道姑笑而不語。
漢子心領神會,朝劍架吐出一口濃痰,轉頭就走。
旁邊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漢子越發覺得自己有英雄氣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陳平安還是什麼都聽不懂。
他默默走到這間屋子一處牆根,蹲著喝酒,在遊客稀少的每個間隙,他就會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劍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乾淨后,就又回到牆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誤以為背劍少年是敬劍閣的雜役,負責看管這間屋子,免得那兩位劍氣長城罪人劍仙的仿品給人打爛。
陳平安在這間屋子裡一直待到了晚上,遊人越來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夜幕中,已經足足半個時辰沒有人來到這間屋子了。陳平安這才離開敬劍閣,坐在外邊的台階上,握著養劍葫蘆,卻不再喝酒,嘴唇緊緊抿起。
男子劍仙,姓寧;女子劍仙,姓姚。
曾經有個姑娘,對陳平安這樣介紹自己:「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在與正陽山搬山猿一戰的時候,那個姑娘的言語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還健在,而且她在驪珠洞天從頭到尾的表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劍仙眷侶的陣亡之事,陳平安也根本就沒有往那個姑娘身上去想。
其實回頭來看,早有蛛絲馬跡。
她不喜歡提及劍氣長城上那個「猛」字。她說以後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劍仙,沒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遊歷浩然天下,要人幫她鑄一把好劍。
陳平安雙手抱膝,坐在台階上,背後劍匣裝著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間養劍葫蘆裝著還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腳上的草鞋,也是一雙。
少年背對著的那座敬劍閣,最裡頭屋子裡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為命的。
陳平安在台階上坐著,不知發獃了多久,只是兩眼無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發現不遠處站著一位姑娘。
她眉頭微皺,開門見山道:「陳平安,寄到我家的信,為什麼不是你寫的,而是阮秀寫的?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好似給天雷劈中,答非所問道:「好久不見,寧姑娘。」
她看著對方那副傻樣,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坐在陳平安身邊,沒好氣道:「好久不見?這才多久。」
陳平安想了想,然後撓撓頭。
不知為何,陳平安感覺已經過了很久。
走了千萬里,練了百萬拳。
她瞥了眼這個正襟危坐的傢伙,再瞧了眼他背後的劍匣,突然笑了起來,忍不住說道:「陳平安,你是一個……」
寧姚莫名其妙地發現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沒等自己把話說完,就嚇得汗都流下來了。
陳平安不等寧姚把話說完,就火急火燎地讓寧姚等會兒,然後他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蘆偷偷喝了口酒。
寧姚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這個傢伙做了什麼對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從驪珠洞天一路趕來倒懸山,欠了一屁股債,都記在了她寧姚的頭上?比如他早早將那個《撼山拳譜》弄丟了,只練了幾千拳就覺得練拳沒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劍匣,開始練劍了,最後又覺得練拳練劍都很沒出息?
又或者陳平安闖蕩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幫缺心眼的紅顏知己,如今正在客棧等他?
寧姚想東想西,想南想北,唯獨沒有想過陳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鑄造的那把劍給丟了。
這怎麼可能呢?千山萬水,春夏秋冬,他一定會把劍送來的。
寧姚身後的敬劍閣,是劍氣長城的萬年精氣神所在。陳平安當時蹲在牆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書上記載的詩詞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獨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個「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歷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陳平安甚至想過兩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絕不是這樣傻乎乎坐在倒懸山台階上,然後就見到了她。
喝過了酒,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階下,面對寧姚。寧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階上,身體後仰,手肘懶洋洋地抵住高處的台階,她雙眼眯起,一雙狹眉越發顯得修長動人。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轉過頭,又喝了口酒。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寧姚突然長眉一挑,坐直身體,問道:「陳平安,你什麼時候變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好似登山一般艱難爬到嘴邊的言語,都被嚇回了肚子,彷彿墜崖身亡,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
陳平安哀嘆一聲,蹲在地上,默不作聲,雙手撓頭。
寧姚站起身,笑道:「陳平安,你個子好像長高了欸?」
陳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寧姚不要走下那一級級台階:「寧姑娘,你等我把這句話說完!」少年高高揚起頭,挺起胸膛,攥緊酒壺,望向那個身穿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寧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陳平安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陳平安說道:「寧姑娘……」他趕緊搖搖頭,換了一個稱呼,「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坐回台階:「你有本事說大聲一點。」
陳平安便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笑容燦爛,再沒有半點拘謹,豪氣干雲道:「大驪龍泉陳平安!」
雖然陳平安也知道,最穩妥的做法,是把劍送給寧姑娘之後,再相處一段時間,最好再見識過寧姑娘土生土長的家鄉,以及她在劍氣長城的朋友,再決定要不要說出口。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寧姚不喜歡他,但是說不定還可以和寧姚做朋友。
可是陳平安不願意這樣。
寧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問了陳平安一句:「喜歡一個人,這麼了不起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後,世上的姑娘都會問這麼個問題嗎?陳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國宋老劍聖和桂花島老舟子的師父,一個烏鴉嘴,一個死活不肯傳授江湖經驗。
寧姚一步跨下台階,來到陳平安身前,伸出一隻手:「拿來。」
陳平安「哦」了一聲,解開繩結,摘下背後的木匣,抽出那把聖人阮邛鑄造的長劍,遞給眼前的姑娘。
寧姚接過那把長劍后,沒有拔劍出鞘,查看鋒芒,她將長劍懸挂在腰間右側,徑直走向前,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條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什麼,因為他所有的力氣和膽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話上了。
他久久不願轉頭,不願收回視線。
她愈行愈遠,身影逐漸消失在夜幕中。
陳平安轉過頭,走向台階上自己原先坐著的位置,開始碎碎念叨,說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言語。
寧姑娘,最近還好嗎?
寧姑娘,我這趟出門,見識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說給你聽聽吧?
寧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當初答應你練拳一百萬遍,現在只差兩萬拳了。
寧姑娘,你知不知道,當時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寧姚,我見到了阿良,可是齊先生走了。
寧姚,我去過了黃庭國、大隋、綵衣國、梳水國、老龍城……去過了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們都不如你好看。
寧姑娘,你以前問我喜不喜歡你,我說沒有這麼喜歡,你好像並沒有不開心,可是如今我有這麼喜歡你了,你好像不太開心,對不起。
寧姑娘,遇見你,我很高興。
孤峰山腳的白玉廣場上,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繼續坐在蒲團上翻書。這幾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齋戒日,所以通往劍氣長城的這道大門,需要後天子時才會重新開啟,否則這裡就是倒懸山最熱鬧的地帶之一。
因為這裡只過人,不過貨物。真正的中轉樞紐,在倒懸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樓在內的八個渡口,各有一條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為了是否需要鑿開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請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師尊,師兄弟二人起了爭執。倒懸山大天君認為大勢所趨,倒懸山為什麼要放著那麼多香火錢不掙?真實身份除了看門人之外,更是倒懸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則覺得倒懸山的破土動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體,哪怕一絲一毫,就是對師尊的大不敬。
當時兩人爭吵不休,甚至不惜為此大打出手,事後他們各自在上香樓點燃三炷香,驚動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師尊。師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後親自頒布了一道旨意,這對師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後,原本權位幾乎不輸師兄的小道童一氣之下,就不再處理任何倒懸山事務,全部甩給大天君,自己就守著這麼一個蒲團。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男子,整個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滿臉看熱鬧的笑意,左右張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沒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煩,跳下拴馬樁,繞過鏡面大門,來到小道童旁邊蹲著,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書聲。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他雖是大天君這一脈的道人,卻與三掌教陸沉關係親近,見到那個姓陸的娘娘腔就煩;小娘娘腔口氣恁大,更煩;師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輸了,還是煩。
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多煩心事?
還沒有被陸沉騙到倒懸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沒有這麼多煩心事,每天陪著陸掌教在頂樓的欄杆上散步,眼巴巴等著師尊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養生息,偶爾運氣好,還能遇到百年難遇的道祖老爺。道祖老爺是個大忙人,很少出現在白玉京,要麼在不知名的秘境雲遊,幫忙穩固氣運,將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麼在那座小蓮花洞天觀道。道祖老爺當然已經不需要悟道了,所謂觀道,按照自家師尊的說法,也只是觀看別人的小道罷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邊的抱劍漢子:「歸根結底,不就是個小姑娘嘛,有什麼好瞧的。」
抱劍漢子笑道:「你不懂,我這戴罪之身,在此受罰,難得有點小興趣。」
小道童合上書,咧嘴笑道:「喲,小興趣?多小?」
中年男子搖頭嘆息道:「跟你這種傢伙聊天,真沒啥意思。」漢子又補了一句,「還是咱們隔壁那一對,比咱們合得來,這不現在都已經開始小賭怡情了。」
小道童這才有了點興緻:「賭什麼?」
抱劍漢子試探性問道:「蒲團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紋絲不動,冷笑道:「你覺得呢?」
漢子不再糾纏這點,繼續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賭,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劍氣長城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小道童問道:「就不能是一個都不回?」
抱劍漢子搖搖頭,望向遠方:「她一定會回劍氣長城的。」
小道童問道:「因為寧、姚兩個姓氏的榮光?」
漢子嘆息一聲,神色複雜。
小道童眼睛一亮,隨手揮袖,心中以寶瓶洲口音默念兩個名字后,有兩道青色符籙隨手而生。
抱劍漢子一彈指,將那兩縷比青煙還縹緲的符籙擊碎,沒好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兩道符籙,一張天地回聲符,一張清風拂面符。前者能夠在天地間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談時涉及畫符之人默念的文字,這張符籙就可以悄然記錄對話。後者則可以找到符籙所繪的人物,傳回一幅幅畫面。
兩者品秩很高,極難畫成,在山上屬於雞肋,因為天地回聲符也好,清風拂面符也罷,遇上術法禁制、煞氣濃郁的地方,會急劇消耗符籙靈氣,例如門神坐鎮的大宅、文武廟、城隍閣、亂葬崗等。符紙材質越好,引起的動靜就越大。動靜太大,被修士察覺后,自然會被視為挑釁,循著蛛絲馬跡,很容易就找到畫符之人,最終引起糾紛。所以這兩張符籙,只適合於「無法」之地的遊盪偵察。
不過小道童在倒懸山自家地盤駕馭這兩道符籙,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只可惜被那位倒懸山劍仙彈指破去。
抱劍漢子問道:「賭不賭?」
小道童興緻缺缺,搖頭道:「不賭,你這個爛賭鬼,賭品之差,在倒懸山能排進前三。我跟你賭,賭輸了,我肯定給你東西;賭贏了,肯定拿不到東西。賭什麼賭,不賭。」
漢子意態蕭索:「我這輩子算是沒啥盼頭了,就連當個賭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劍閣裡頭那兩把破劍,再回頭看看自己,路過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論是劍氣長城的還是浩然天下的,誰不對你畢恭畢敬?在他們看來,你這位活著的大劍仙放個屁都是香的。」
抱劍漢子沒有惱火,自嘲道:「這麼說來,我在這兒看門,確實不該有什麼怨言。」
小道童放下書,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向天幕。
漢子喃喃道:「對於市井百姓而言,離家一百年後,家鄉差不多就該變成故鄉了。對於練氣士,一千年怎麼也夠了,那我們這撥一萬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回答不了。
倒懸山夜幕深沉,大門那一邊,烈日高懸。同樣有兩人坐鎮門口,還是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劍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鍊本命飛劍,旁邊站著一位懸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皺眉道:「寧丫頭私自去往倒懸山,不合規矩,到時候大天君問責下來,我就實話實說了。」
老劍修點頭道:「照實說便是,由我擔著。」
遠處走來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劍氣長城鼎鼎有名的寵兒,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謂天之驕子。在最近的這場大戰之中,不到三年時間,這撥孩子已經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兩人,一個綽號為小蛐蛐的少年,是戰死在城頭以南的沙場上;一個是歷練完成,返回了儒家學宮。
俊美少年腰間懸佩兩把長劍,一把有鞘,名經書;一把無鞘,名雲紋。
一個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臉,卻殺氣最重,腰間佩劍紫電。
一個獨臂少女,背著一把不合身的大劍鎮岳。
一個面容醜陋、滿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劍紅妝。
老劍修看到這幫兔崽子,沒個好臉色,繼續煉劍。倒是跟劍氣長城各大家族沒有半點淵源的師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臉,跟這些孩子打招呼。
說這些傢伙是孩子,也只是因為他們的個子和年齡,其實他們的錦繡前程、未來的成就高度,幾乎整座劍氣長城的人都看得到。他們走上城頭,再走下城頭去往南方的戰場,親身經歷一場場廝殺,其實已經贏得了足夠的敬重。
在劍氣長城,不管你姓什麼,都需要趕赴戰場。
當然也會有些區別,就在於護陣劍師的修為境界。貧窮門戶的少年少女劍修,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劍氣長城安排的劍師,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邊肯定會有人秘密跟隨,多是暫時沒有任務在身的強大扈從。不過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則這些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
劍氣長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著從古至今代代傳承的劍氣;以南,則一寸一寸都滲透著祖祖輩輩的鮮血。
這撥人性情各異,胖子糾纏著師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說著蹩腳的葷話,結果反而被那位倒懸山道姑說成獃頭鵝;獨臂少女使勁盯著老劍修的煉劍手法;俊美少年一臉不悅;黝黑少年則木然望向那道大門,聽說咫尺之遙,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邊,日月都只有一個,那邊的風景山清水秀,少年實在無法想象什麼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雙手手心不斷拍打劍柄,顯得有些不耐煩,他埋怨道:「要是見著了那個傢伙,我怕我會忍不住一劍砍過去,到時候你們一定要攔著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攔什麼攔,砍死拉倒。到時候你再被寧姚剁成肉醬,一下子少了兩個礙眼的傢伙,豈不是一舉兩得。放心,經書和雲紋兩劍,我會幫你保管的。」開過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無奈,「關於那個傢伙,寧姚不願多說,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驪珠洞天的傻子,爛好人,財迷……我怎麼覺得,還是學宮的書獃子更討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們並肩作戰了多次,還救過董黑炭一次,勉勉強強配得上寧姚。」
醜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後者哪裡會怕,拋了個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問道:「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啊,就寧姚那性子,這輩子能喜歡上誰?」
獨臂少女認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蓋棺論定道:「難!」
倒懸山後半夜,一個身穿墨綠長袍腰懸雙劍的英氣少女出現在孤峰山腳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劍漢子和小道童一眼,徑直走入鏡面。
剎那間,她又由鏡面走出,烈日當空,她抬起頭,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大門內外,抱劍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劍修和師刀房道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至於那些少女的同齡人——對她充滿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們,一個個沒心沒肺地如釋重負,覺得只有寧姚一個人返回劍氣長城的今天,天氣真不錯。
走著走著,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轉頭道:「寧姐姐?」
寧姚「嗯」了一聲,加快步伐,跟上他們,然後又越過他們。
歡聲笑語的四人便沉默了下來。
倒懸山敬劍閣外,陳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鸛雀客棧。
就在他起身後,遠處走來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穿著素雅,相貌皆平平,他們面帶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後的敬劍閣。
陳平安低頭別好那枚其實一直沒有喝的酒葫蘆,就要離去。
那個婦人柔聲笑道:「我們是第一次逛敬劍閣,聽說這裡很大,有什麼講究和說法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略作思量,點點頭:「不然我帶你們逛一下?」
男女相視一笑后,俱是點頭:「好的。」
陳平安其實有些意外,難得在倒懸山遇到會說寶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這麼遠,曉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遇上陌生人,貿貿然詢問對方是何方人氏,好像並不妥當。
陳平安帶著那對夫婦走入敬劍閣,將金粟告訴他的,再告訴夫婦一遍。陳平安從小就記性好,一間間屋子的仙劍仿品和劍仙畫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陳平安第一時間都能給夫婦說出姓名、劍名和大致履歷。
帶著夫婦遊覽過去,陳平安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既然用過了劍,那就在倒懸山多待一段時間,將敬劍閣里某些有眼緣的劍仙和仙劍,都一一記錄下來,以後回到落魄山竹樓,無聊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翻一翻。就像那些刻著美好詩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簡,在太陽底下曬著它們的時候,哪怕遠遠看著,陳平安都會覺得格外舒服,心裡暖洋洋的,好像陽光不是曬在小竹簡和文字上,而是曬在了自己的心頭上。
摘抄臨摹的時候,剛好可以練字,就是不知道倒懸山的筆墨紙,會不會很貴。
那個年輕婦人笑道:「你的記性很不錯。」
陳平安收起思緒,咧嘴一笑。這點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麼,想來這個夫人肯定是在客氣寒暄。
陳平安這次還真是妄自菲薄了,因為那對眼力極好的夫婦已經確定,陳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劍仿品的時候,便已經胸有成竹,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這是劍修的一個著名瓶頸,決定了劍修的最終高度,是被飛劍拘役本心的小小劍修,還是駕馭萬千劍意的大道劍仙。
走過了大半屋子,陳平安還是不厭其煩地跟隨著看得仔細的夫婦。那個從頭到尾沒怎麼說話的男人,突然說道:「我先去前邊等你們。」
婦人點點頭,繼續跟陳平安閑聊。陳平安雖然來過一趟敬劍閣,但是對於劍氣長城,除了牆壁上這些名垂千古的劍仙,其實幾乎不了解。反倒是那個慕名而來的婦人,娓娓道來,說了好些劍仙的傳說事迹,比如姓董的開山老祖,佩劍之所以名為「三屍」,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經孤身進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斬殺了三頭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劍氣長城崛起。後來董家歷任家主,幾乎都曾親手斬殺過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婦人就興沖沖地帶著陳平安,去找那把名為「竹篋」的仙劍的仿品。佩劍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興之祖。當時董家本來已經香火凋零,家主被一個大妖重傷致死,家族內出現了青黃不接的境況。有一位年紀輕輕的董家金丹境劍修,毅然決然地帶著一把祖傳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過的那條斬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這位劍修一人一劍於兩百年後返回劍氣長城,還背著一隻竹篋,竹篋里裝著一頭十三境大妖的頭顱,而他在登上城頭之前,以已經接近崩碎的佩劍一丈高,在劍氣長城上刻下了那個「董」字。
在那之後,此人新鑄一把佩劍,取名為「竹篋」。董家從此一直是劍氣長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婦人得知少年姓陳之後,便笑著問陳平安有沒有注意到那把「飛來山」。
陳平安笑容靦腆,有點難為情。因為這把名字古怪的仙劍的主人姓陳,所以陳平安尤為留意,記得一清二楚。事實上只要是姓陳的劍仙,陳平安連仙人帶佩劍,都記得很用心。若是學過繪畫,或是身邊有桂花島畫師那樣的丹青妙手,陳平安都想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將這些劍仙的模樣一起搬回落魄山。
婦人笑著為陳平安挑選了幾位陳氏劍仙,說了那些蕩氣迴腸的故事。
以言語說來,而不是言簡意賅的寥寥幾句記載,故事往往會變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陰長河之畔的一道道豐碑,一株株依依楊柳,後世人站在樹下就能感受到它們的樹蔭,樹蔭之外,狂風暴雨,那一段歲月河流,洶湧澎湃。
原本打算以後都不再喝酒的陳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歡的姑娘喜歡,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可天沒有塌下來,該怎麼活,還得怎麼活。這是陳平安重返敬劍閣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陳平安不會在了解了這麼多劍仙風采后,就覺得自己的這樁傷心事,是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
這比在落魄山竹樓被打得生不如死,還要讓他覺得難受。
兩種難受,不一樣。前者熬過去,就熬過去了;可是後者的難受,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未必熬得過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陳平安一想到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喜歡上別的姑娘,就會更加難受。
不知不覺中,從一開始陳平安的領路,到最後婦人大篇幅的描述講解,自然而然,兩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陳平安看到了那個男人,他站在最後一間屋子門口,笑望向自己和婦人。男人不愛說話,之前一路同行的時候,只是偶爾打量一眼陳平安。
他們走入最後那間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劍架那邊,婦人驚訝地「咦」了一聲:「怎麼這兩位沒有畫像了?聽說茱萸劍的主人,是劍氣長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陳平安有點尷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還以顏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陳平安頓時為婦人打抱不平,女子開幾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為男人,就該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針鋒相對?
婦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對陳平安笑道:「這次謝謝你領著我逛了敬劍閣。」
陳平安擺手道:「沒事沒事,我自己都愛逛這裡,以後幾天還要來的。」
男人眯起眼道:「聽說敬劍閣有個小傻子,喜歡給這兩把劍和劍架擦拭口水,該不會是你吧?」
陳平安不願節外生枝,便裝著一臉茫然,使勁擺手:「不是不是,我怎麼會那麼傻呢?」
婦人偷偷一腳踩在男子腳背上,然後對陳平安道:「我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離開這裡?」
男人突然問道:「看你也是個愛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個喝酒的好地方,價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沒好氣道:「請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懸山還怕有歹人?再說了,你看我們夫婦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劍、一隻破養劍葫蘆的人嗎?」
陳平安又有些尷尬,這個男人,說話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婦人一腳,婦人埋怨道:「是誰說最恨勸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較勁,就瞪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婦人展顏一笑。男人越發氣惱,卻已經被婦人拽著走向屋門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劍閣,走下台階。
男人憋了半天,問道:「真不喝酒?倒懸山的忘憂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據說是當年儒家禮聖留下的獨門釀酒法子,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養劍葫蘆,裡頭是沒剩下多少桂花小釀了。
男人嘖嘖道:「小子,就你這婆婆媽媽的脾氣,估計找個媳婦都難。」
這一刀子真是戳在陳平安心窩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媽媽了,現在才跟一個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還在倒懸山遊盪,不然說不定現在還在跟寧姑娘散步賞景呢!
陳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沒媳婦就沒媳婦!」這算是陳平安難得地發脾氣了。
陳平安偏移視線,對著那位夫人,他的臉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後會有期。」
年輕婦人微笑道:「倒懸山的忘憂酒,是該嘗一嘗,便是尋常的玉璞境練氣士,也一杯難求。我們是跟那邊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進酒鋪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歡喝酒,就不要錯過。嗯,哪怕不喜歡喝酒,最好也不要錯過。」
陳平安有些猶豫。
男子開始告刁狀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歡得起來?反正我是不太喜歡。」
陳平安黑著臉,心想老子要你喜歡做什麼。其實陳平安今夜就像一個大醉未醒的漢子,脾氣實在算不得好,畢竟泥菩薩也有火氣。
婦人不理睬小肚雞腸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頭,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時候你只管喝酒,別理這個傢伙的嘮叨。酒杯最大;山高水遠,酒水最深。」
陳平安撓撓頭,便跟著婦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兩人身後,回望一眼敬劍閣,扯了扯嘴角。
一位負責看守敬劍閣的倒懸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劍閣后,來到孤峰山腳的廣場上,對著那位正在翻書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這位自家師尊控訴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聽完道姑的憤懣言語,問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搖頭。
小道童點點頭:「那就是不知者無罪,你走吧。」
道姑越發疑惑。
後邊拴馬樁上那名抱劍漢子幸災樂禍道:「教不嚴師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這是儒家的王八蛋說法,我這一脈從不推崇這個!做人修道,什麼時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
道姑嚇得瑟瑟發抖,待在原地,低眉順眼,絲毫不敢動彈。
抱劍漢子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火上澆油,嬉笑道:「難怪上香樓裡頭,你們道祖老爺的畫像掛那麼高,距離你們的三位掌教,隔著十萬八千里遠。」
小道童一個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劍漢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沒說『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評你胡說八道了。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像阿良說的,就是直腸子,所以拍馬屁和揭人短兩件事,阿良都說我在劍氣長城是排得上號的。」
小道童氣得咬牙切齒,雙手負后,在那個大蒲團上打轉,喃喃自語:「你以為你是這邊的阿良?你一個土生土長的那邊流民……如果不是師尊告誡,要我與人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這邊受到天地壓制,跌了半個境界。勝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見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當年孤峰上邊的師兄一樣……看你不順眼好幾年了……」
那個本想著讓師尊幫她撐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發怒的師尊,悔青了腸子,自己就不該走這一遭。尤其是當師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機之後,道姑覺得自己在倒懸山的日子,不會很好過了。
那位坐鎮中樞孤峰的師伯大天君,可能懶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塵的蛟龍真君,如今的倒懸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一定會讓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會的……
道姑欲哭無淚,為何自己攤上這麼個從來不護犢子的師尊啊。
敬劍閣外的街道上,陳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婦兩人逛完了敬劍閣,又莫名其妙地跟著兩人去那什麼酒鋪子喝什麼忘憂酒。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來到了一間尚未打烊的酒鋪。酒鋪生意冷清,鋪子里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夥計,一個在櫃檯后逗弄一隻籠中雀的老頭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婦二人:「稀客稀客,這酒必須得拿出來了。」他瞥了眼兩人身後的背劍少年,皺了皺眉頭,嘆息一聲,沒有說什麼,好像是礙於情分,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人朝那個憊懶夥計暴喝一聲:「許甲!睡睡睡,你怎麼不睡死算了!來客人了,去搬一壇酒來!」
名叫許甲的少年猛然驚醒,擦了擦口水,有氣無力地站起身,佝僂著搬了一壇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著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規矩,本店沒有吃食。」
婦人點頭致意,然後對坐在對面的陳平安笑道:「有個很厲害的和尚,有一次雲遊至此,喝了忘憂酒,讚不絕口,聲稱『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頭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厲害,恐怕讓阿良砍上幾劍,都破不開那禿驢的方丈天地。」說到底,還是想說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厲害。
陳平安在倒懸山聽到別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開心。所以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點酒。
結果老頭子一拍櫃檯,怒氣沖沖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來氣!欠了我二十多壇酒的錢,全天下數他獨一份!當年婆娑洲的陳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還有更早的那些諸子百家老東西,誰敢欠我酒水錢?」
「咱們就說中土神洲的那位讀書人,他最落魄那會兒,就是個小小觀海境練氣士,斗酒詩百篇。斗什麼酒,就是我這兒的酒!可他來來回回三次,總計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壇酒的錢,阿良這是造孽,我這是遭殃啊!」
婦人朝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說老頭子就這脾氣,隨他說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夥計悶悶不樂道:「老頭子,你別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為了他至今還沒返回倒懸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頭子頓時小聲了許多,嘀咕道:「那種沒良心的閨女,留在外邊禍害別人就好了。」
打開了酒罈,拿了三隻大白碗,男人分別倒過一碗酒後,對陳平安直截了當地說道:「之後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陳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沒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釀稍稍烈一點,可也談不上燒刀子斷肝腸的地步。陳平安又接連抿了兩小口,喉嚨和肚子仍是沒啥動靜,便徹底放下心來。估計這忘憂酒是另有玄機,而不在口味上。
一壇酒,在每人喝了兩大碗過後,就見了底。
婦人又轉頭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罈子。老人看著笑容嫣然的婦人,嘆息一聲,親自去多拿了一壇,將兩壇酒輕輕放在桌上:「三壇酒,都算我請你們的,不記在賬上。」
陳平安喝得滿臉通紅,頭腦空靈清明,似乎沒有醉意,更沒有醉態,他明明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那種微醺狀態。
喝過了酒,就想多說一點什麼。就像那些個酒嗝,憋著其實沒什麼,可到底還是一吐為快的好。
男子要麼埋頭喝酒,要麼望向店鋪外,神遊萬里。
婦人似乎喜歡跟陳平安聊天,從陳平安的家鄉一直聊到了兩次遠遊。陳平安既然沒有醉,就只挑可以講的那些人和事。後來不知怎麼就聊到了那個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戰的陳平安,默默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沒有說送劍的事情,就說自己因某事離開家鄉,來了一趟倒懸山,剛好有個認識的姑娘,她的家在劍氣長城那邊,然後兩人見了一面,就這麼簡單。
婦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遠的路啊?」
陳平安端著碗,想了想,搖頭道:「不遠啊,想著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會覺得遠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個姑娘認識了多久,相處了多久,就口口聲聲說喜歡人家?是不是太輕浮了一些?」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駁,只是悶悶不樂道:「喜歡誰,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覺得輕浮,我也管不了你。」
男子冷哼一聲,估計給陳平安這句話傷到了,關鍵是少年說得還很真誠。
山上傳言,不知真假。喝了忘憂酒,便是真心人。
婦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絕了?不要泄氣啊,你有沒有聽過,有些人之間,註定只要相逢,就是對的。如果還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醉眼矇矓,但是一雙眼眸清澈見底,如溪澗幽泉,開心、傷感、遺憾、歡喜,都在裡面流淌,而且乾乾淨淨。他搖頭笑道:「喜歡一個人,總得讓她開心吧。如果覺得喜歡誰,誰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這還是喜歡嗎?」說到這裡,少年的眼淚便流了下來,「我就是嘴上這麼說說,其實我都快傷心死了。我其實恨不得整個倒懸山,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歡那個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這麼一個姑娘,喜歡我……」說到最後,陳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幾大碗酒,他將腦袋擱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還打了架。
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之間,他好像一怒之下,還一鼓作氣從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從此徹底與武道最強第四境沒了緣分。婦人好像還問了他,為一個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棄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嗎?你以後還怎麼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劍仙?
陳平安當時的回答是:「喜歡一個姑娘,不是嘴上說說的。如果我今天不這麼做,你們如果是寧姚的爹娘,覺得我陳平安真正有錢了,修為很高了,成為大劍仙了,會為你們女兒付出很重要的東西嗎?不會的……那樣的喜歡,其實沒有那麼喜歡,肯定一開始就是騙人的……」
這一切,陳平安都已不記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見慣了千年萬年的人間百態。
那個少年店夥計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最後陳平安徹底醉死過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還是不喜歡這小子,榆木疙瘩,笨,悶,不夠風流,不夠大氣,資質還湊合,心性馬馬虎虎,脾氣一看就是犟的,以後如果跟閨女吵了架,結果誰也不樂意退讓一步,咋辦?就咱閨女那性子,會服軟認錯?」
婦人笑道:「認錯?你也知道多半是咱們女兒有錯在先?知道少年會事事讓著她?」
男人有些心虛,悻悻然不再說話。
婦人突然微笑道:「想起來了,先前你說這孩子不夠風流,是文人騷客的風流,還是馳騁花叢的風流啊?」此語暗藏殺機。
男人靈機一動,端起酒碗,豪邁道:「是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風流!」
婦人笑了笑。
男人乾笑一聲,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其實這個傻小子,挺好的,咱們閨女,還真就得找這樣的。」
婦人笑著望向店鋪外,沒來由喃喃自語道:「對不起啊。」
身邊的男人,女兒寧姚,劍氣長城,還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併對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陳平安醉倒了之後,都已經煙消雲散。陳平安喜歡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與婦人並肩而坐的男人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我們只對不住女兒,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男人突然燦爛地笑了,望向陳平安:「咱們女兒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著點頭:「隨我。」
男人突然無奈道:「這個缺心眼的傻閨女,說出那句話有那麼難嗎?」
婦人點頭道:「當然很難啊。哪個喜歡著對方的姑娘,希望喜歡自己的少年,喜歡上一個會死在沙場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額頭:「完蛋!繞死我了!」
劍氣長城,斬龍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裡,輕聲道:「陳平安,你聽我說啊,我沒有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