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與鸚鵡
烏鴉與鸚鵡
古人觀察事物,常有粗枝大葉的地方,往往留下錯誤,這樣地方後人當糾察補正,不宜隨和敷衍,繼承下去。舉一個例,如自然物之倫理化便是。
第一是自然中之無生物,不過近似譬喻罷了,也還沒有什麼,如《老子》中說:「疾風不終朝,暴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第二是生物,這便很成為問題,因為人類的倫理關係不是生物界所有的。最顯著的兩個例,是羔羊跪乳,與烏鴉反哺。這兩句話已經成了口頭禪,常聽見人說,其實卻是錯誤的,因為與事實不符。我們的確看見,小羊吃奶的時候把兩隻腿折了跪下來,但是這裡跪的意義很不相同。即是人們把跪拜看作很嚴重的事,乃是人類歷史上的近事,羔羊是不會有這種觀念的,所以它的折腿完全為的自己的方便,不關道德事的。還有那烏鴉,窠在高樹上,很難看得清楚,但是燕子在人家檐下或是堂前做窠,可以看得明白,母燕銜了蟲類回窠的時候,小燕子都昂著頭,張著嘴,等候哺食,有時小燕的嘴便直伸入母燕的口中去,在頭腦混沌的書生見了,可能把它們的關係顛倒了,認為小燕是在反哺哩。生物的生活規則是為謀種族生存,以求得個體的生存為本,所以在人類以外的動物社會裡,倫理第一原則是「子為母綱」,到得知道父母子女相互的關係,規定兩方面有互相供養的義務,那是人類特有的倫理,在羊和烏鴉之間是還未曾發見的。
還有,以為動物與人類有同樣的理智,所以有同樣的技能,這也是錯誤的。語言是人所特有的一種技能,如今說動物也有,便是幻想,如猩猩及鸚鵡等是。動物園裡的黑猩猩雖然能吃大菜,抽雪茄煙種種技藝,卻不能說話,這有事實證明。鸚鵡和八哥能夠模仿人的說話,這是事實,但它也是模仿為止,不能了解它的意義,來和人對話。中國筆記和小說里說它們懂人講話,同人一個樣子,那是沒有根據的。唐人宮怨詩云:「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今人題畫,五色鸚鵡上題句云:「汝好說是非,有話不在汝前頭說。」都是不合事實。但唐朝人作詩尚可,若作普通道理,則講不過去,畫也只能當作諷刺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