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陷長沙馬希萼稱王 攻晉州劉承鈞折將
卻說周主郭威,接到鞏廷美來表,躊躇一回,特想出數語,作為答覆河東文書。大略說是:
湘陰公近在宋州,正擬令搬取赴京,但勿憂疑,必令得所。唯公在彼,固請安心,若能同力扶持,別無顧慮,即當便封王爵,永鎮北門,鐵契丹書,必無愛惜!特此覆諭。
鞏廷美接得復文,轉達劉崇,且言周主多詐,不可不防。請即發兵援徐,願與教練使楊溫,固守徐州,靜待后命。劉崇得報,也欲稱帝晉陽,與周抗衡,一時無暇遣援。那知鞏廷美、楊溫二人,已奉劉贇妃董氏為主,仍張漢幟,不服周命。周主遣新授節度使王彥超,率兵馳詣徐州,且遺湘陰公劉贇書,令他轉示廷美等人,囑使靜候新節度入城,各除刺史。劉尚依言致書,囑鞏、楊迎王彥超,鞏、楊不肯從命,壹意拒守。王彥超到了城下,射書諭降,仍然不從,乃督兵圍攻。鞏、楊二將,日夜戒備,專待河東援兵。
河東節度使劉崇,決計抗周,就在晉陽宮殿中,南面稱帝。國仍號漢,沿用乾祐年號,據有並、汾、忻、代、嵐、憲、隆、蔚、沁、遼、麟、石十二州,命節度判官鄭珙,觀察判官趙華,同平章事,次子承鈞為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兼太原尹,副使李存
北漢主稱帝這一日,就是湘陰公贇畢命的時期。當時宋州節度使李洪義,訃報周廷,只說是劉贇暴亡。後來《涑水通鑒》、司馬光著。《紫陽綱目》朱熹著。大書特書云:「周主威弒湘陰公贇於宋州。漢劉崇稱帝於晉陽。」可見得劉贇暴亡,實是李洪義密奉主命,暗中下手。且直書為弒,令郭威更無從躲閃,所以千秋萬世,統稱他是直筆呢。引古為證,取義謹嚴。
閑文少表,且說周主郭威即位,頒詔四方,荊南節度使高保融,首先表賀。且報稱去年十一月間,朗州節度使馬希萼破潭州,十二月縊殺楚王馬希廣,自稱天策上將軍武安、武平、靜江、寧遠等軍節度使嗣楚王。周主郭威,因國家初定,無暇南顧,但優旨嘉獎高保融,加封渤海郡王。但高保融奏報楚事,僅據綱領,欲知詳細,還須另行敘明。
自楚王馬希廣,出師屢敗,益陽失守,長沙吃緊,希萼大舉入寇,希廣向漢告急,漢適內亂,不遑出援。應四十四回。希萼知希廣勢孤,急引兵進攻岳州,刺史王贇登城堅拒,無懈可擊。希萼在城下呼贇道:「公非馬氏舊臣,不事我,反欲事異國么?既為人臣,獨懷貳心,豈非貽辱先人!」贇從容答道:「亡父為先王將,亦破淮南兵,今大王兄弟構兵,適貽淮南厚利,且先王破淮南,後嗣臣淮南,貽辱何如!大王誠能釋憾罷兵,不傷同氣,贇願盡死事大王兄弟,怎敢別生貳心!」希萼聞言,頗也知慚,引兵轉趨長沙。部將朱進忠,已自益陽攻陷玉潭,再與希萼會師,屯兵湘西。
希廣令劉彥瑫召集水師,與水軍指揮使許可瓊,率戰艦五百艘,守城北津,迤及南津,獨派庶弟希崇為監軍。前已有人請誅,置諸不理,此時更派作監軍,痴極笨極!又遣馬軍指揮使李彥溫,領騎兵屯駝口,扼住湘陰路,步軍指揮使韓禮,率步兵屯楊柳橋,扼住柵路,與希萼相持數日,勝負未決。強弩指揮使彭師暠,登城西望,入白希廣道:「朗人驟勝致驕,行列未整,更有蠻兵夾入,益見喧囂。若假臣步卒三千,從巴陵渡江,繞出湘西,攻敵後面,再令許可瓊帶領戰艦,攻敵前面,背腹夾攻,不怕敵人不走。一場敗北,將來自不敢輕入了。」此計甚妙。希廣卻也稱善,便召可瓊入議。那知可瓊已陰與希萼密約,分治湖南,至是聞師暠計議,反瞠目伸舌道:「這是危道,決不可從,況師暠出身蠻都,能保他不生異心么?」自己通敵,還說別人難恃,此等人安可不殺!希廣乃止。且命諸將盡受可瓊節制,日給可瓊五百金。可瓊時常閉壘,不使士卒知朗軍進退,或且詐稱巡江,與希萼密會水西,願為內應。希廣反嘆為良將,言聽計從。彭師暠聞可瓊通敵,入諫希廣道:「可瓊將叛,國人盡知,請速加誅,毋貽後患!」希廣叱道:「可瓊世為楚將,豈有此事!」師暠退出,喟然長嘆道:「我王仁柔寡斷,敗亡可立俟呢!」
已而長沙大雪,平地積四尺許。兩軍苦不得戰,希廣迷信僧巫,摶土作鬼神形,舉手指江,謂可卻退朗人。又命眾僧日夜誦經,向佛禱告,希廣也披緇膜拜,高念寶勝如來,聲徹戶外。是謂祈死。朗州步軍指揮使何敬真,乘雪少霽,即率蠻兵三千,迫韓禮營,陰遣小校雷暉,冒充長沙兵士,混入禮寨,用劍擊禮。禮駭走狂呼,一軍驚擾,敬真乘亂掩入,立將禮營搗破。禮軍大潰,禮受創奔回,越日斃命。於是朗兵水陸齊進,急攻長沙。長沙某軍指揮使吳宏,與小門使楊滌相語道:「強敵憑陵,城且不保,我等不效死報國,尚待何時?」遂各引兵出戰,宏出清泰門,滌出長樂門。統怒馬爭先,以一當十,奮鬥至三四時,朗兵少卻。劉彥瑫與許可瓊,袖手旁觀,並不出援。宏士卒飢疲,先退入城,滌亦還軍就食。
朗兵復競進撲城,彭師暠挺槊突出,與朗兵交戰城北,未分勝負。朗將朱進忠帶引蠻眾,至城東縱起火來,城上守兵,為煙霧所迷,不免驚惶,忙招許可瓊軍,令他救城。可瓊竟舉軍降希萼。守兵見可瓊降敵,當然驚亂,朗兵遂一擁登城,長沙遂陷。希廣亟帶領妻孥,走匿慈堂。朗兵及蠻兵,殺官民,焚廬舍,徹夜不休。自馬殷立國后,所積珍寶,盡被奪散。宮殿屋宇,統成灰燼,鬧得人聲鼎沸,煙焰迷離。
李彥溫尚屯兵駝口,望見城中火起,急引兵還援。至清泰門,朗人已據城拒戰,矢石交下,正擬冒險進攻,忽有千餘人繞城而來,統是神色倉皇,備極狼狽。為首的且凄聲呼道:「李將軍快尋生路罷!」彥溫瞧著,正是劉彥瑫,便問主子如何?彥瑫道:「不知下落;我已覓得先王及今王諸子,從旁門逃出,幸與君相遇,正好結伴同奔,朗兵利害得很,若不急走,恐一經追殺,必無噍類了!」彥溫被他一嚇,也覺驚慌,遂與彥瑫等同奔袁州,轉降南唐。
希萼入城后,即與希崇相見,希崇率將吏進謁,上書勸進。吳宏戰血滿袖,顧視希萼道:「我不幸為許可瓊所誤,今日雖死,地下也好對先王了!」彭師暠投槊地下,大呼道:「師暠不降,情願請死!」希萼嘆道:「這可謂鐵石人了!」縱令自便,不欲加誅。也是保全忠臣,卻是難得。希崇遂導希萼入府視事,閉城搜捕希廣夫婦,及掌書記李弘皋、弘節,都軍判官唐昭胤,學士鄧懿文,小門吏楊滌等,先後拘至,盡作俘囚。
希萼首問希廣道:「你我承父兄餘業,難道不分長幼么?」希廣流涕道:「將吏見推,朝廷見命,所以權受,並非出自本心。」希萼也不禁惻然,便顧左右道:「這是鈍夫,怎能作惡?徒受群小欺矇,因致如此。」遂命牽往獄中。嗣訊弘皋、弘節等,多半說是先王遺命,不肯伏罪,惹得希萼怒起,命將弘皋、弘節、唐昭胤、楊滌四人,綁出府門,凌遲處死,分餉蠻軍。鄧懿文少說數語,總算從寬一線,梟首市曹。似此殘忍,何能久享!遂自稱天策上將軍武安、武平、靜江、寧遠等軍節度使,嗣爵楚王。授希崇節度副使,判軍府事,其餘要職,悉用朗人充任。
越日,語將吏道:「希廣懦夫,受制左右,我欲使他不死。汝等以為然否?」諸將皆不敢對,獨朱進忠嘗為希廣所笞,乘此報怨,奮然進言道:「大王血戰三年,始得長沙,一國不容二主,今日不除,他日悔無及了!」乃命牽出勒死。希廣臨刑,尚喃喃誦佛書,至死才覺絕口。希廣妻捶斃杖下,彭師暠不忘故主,棺殮希廣,瘞諸瀏陽門外,後人號為廢王冢。希萼命子光贊為武平留後,遣何敬真為朗州都指揮使,統兵戍守,且因故學士拓拔恆,曾勸希廣讓國,召令復職。恆稱疾不起,希萼亦無可如何。
未幾令掌書記劉光輔入貢南唐,唐主璟命右僕射孫晟,客省使姚鳳為冊禮使,冊封希萼為楚王。希萼又令光輔報謝,唐主厚待光輔,並問湖南情形。光輔密奏道:「湖南民疲主驕,陛下若發兵往取,易如反掌呢。」又是一個賣國臣。唐主乃命都虞侯邊鎬為信州刺史,屯兵袁州,漸漸的謀吞湖南了。
南方正擾攘不休,北方亦兵戈迭起。北漢主劉崇,聞贇死人手,向南大慟道:「我悔不用忠臣言,致傷兒命!」遂命為李驤立祠,歲時致祭。一面整兵繕甲,銳意復讎。可巧遼將潘聿拈,奉遼主命,貽書崇子承鈞,通問國情。劉崇即使承鈞覆書,略說本朝淪亡,因襲帝位,欲循晉室故事,求援北朝。聿拈轉報遼主。遼主兀欲,得了覆書,當然欣允,發兵屯陰地、黃澤、團柏,遙作聲援。劉崇即命皇子承鈞為招討使,白從暉為副,李存
晉州節度使王晏,閉門不出,城上旗幟兵仗,亦散亂不整,承鈞還道他是不能拒守,飭兵士蟻附登城。不料一聲鼓響,那堞內伏兵,霎時齊起,挾著硬弓毒矢,接連射下,還有長槍大戟,巨斧利矛,鉤的鉤,斫的斫,把北漢兵殺傷無數,承鈞忙鳴金收軍,退出濠外。王晏竟驅兵殺出,前來追擊,承鈞哪裡還敢戀戰,麾兵急奔,跑了十多里,方不見有追兵,擇地下寨,招集散卒,死傷已千餘人,並失去副兵馬使安元寶,不知是否陣亡,后經探騎報聞,才知元寶被擒,投降晉州了。
承鈞且慚且憤,移攻隰州,行至長壽村,突遇隰州步軍指揮使孫繼業,從刺斜里殺將出來,頓使承鈞又吃一大驚,前鋒牙將程筠,不管好歹,竟挺槍躍馬,出戰繼業,兩馬相交,雙槍並舉。約有一二十合,被繼業大喝一聲,把程筠刺落馬下。隰州兵捉住程筠,立刻斬首,梟示軍前。承鈞大怒,麾兵前斗,要與繼業拚命。偏繼業刁猾得很,率軍急退,竟回入城中去了。承鈞追至城下,城上早已準備,由隰州刺史許遷,親自督守,再加孫繼業登陴相助,里守外攻,約過了數晝夜,北漢兵毫無便宜,反傷亡了許多人馬,只好一齊退去。北漢兵兩次敗退,這叫作出手就獻醜。
北漢主劉崇,接得敗報,正在焦灼,怎奈不如意事,接踵而來。徐州一城,被周將王彥超陷入,殺死鞏廷美、楊溫,只湘陰公夫人董氏,還算由周主特恩,安撫保護,未曾殉難。徐州事雖用帶筆,恰是毫不滲漏。崇憂憤交並,立遣通事舍人李
遼主召集諸部酋長,擬即日大舉,援漢侵周,諸部酋長多不願南行。兀欲強令從軍,自督部眾至新州。駐宿火神淀,夜間忽遭兵變,由燕王述軋,及偉王子嘔里僧為首,持刀入帳,竟將兀欲劈死。也有此日。
遼太宗德光子齊王述律,一作舒嚕。在軍聞變,走入南山。述軋即自立為帝,偏各部酋長不樂推戴,情願往迎述律,攻殺述軋及嘔里僧。述律乃自火神淀入幽州,即遼主位,號天順皇帝,改元應歷,當下為故主兀欲發喪,並遣使至北漢告哀。
劉崇派樞密直學士王得中等,賀述律即位,且吊兀欲喪,仍稱述律為叔,請兵攻周。述律素好游畋,不親政事,每夜酣飲,達旦乃寐,日中方起,國人號為睡王。北漢乞援再四,方遣彰國軍節度使蕭禹厥,統兵五萬,與北漢會師,自陰地關進攻晉州。
時晉州節度使王晏,與徐州節度使王彥超對調,晏已離鎮,彥超未至。巡檢使王萬敢權知晉州軍事,與龍捷都指揮使史彥超,虎捷都指揮使何徽,募兵拒守。遼兵五萬人,北漢兵二萬人,共至晉州城北,三面營壘,日夜攻撲。王萬敢等多方抵禦,且飛使至大梁求援。周主郭威,命王峻為行營都部署,發諸道兵援晉州,威自至西庄餞行,親賜御酒三卮,峻飲畢拜別,上馬徑去,馳至陝州,留軍不進。周主聞報,免不得遣使促行,並欲督師親征,正是:
將軍故意留西鄙,天子勞心欲北征。
究竟王峻何故逗留,待至下回表明。
希廣不能讓兄,又不能拒兄,潭州之陷,戚本自詒,況忠如彭師暠而不用,奸如許可瓊而獨任,迷信僧巫,至死且諷誦佛經,愚昧至此,安能不亡?若希萼之加刃同胞,臠食舊臣,殘忍太甚,幾何而不俱滅也!劉崇不從李驤之言,以致劉贇死於非命,雖悔奚追,厥後甘心事狄,出師屢敗,欲泄忿而不得,欲報怨而未能,乃知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天下之不聽忠言,自致危禍者,皆類是耳。特揭出之以為後世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