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禁忌
女人的禁忌
那些聖人們設法擺脫拘束,充分的保留舊有的神聖,去掉了不便不利的禁忌,但是婦女則無此幸運,一直被禁忌著下來,而時移世變,神秘既視為不潔凈,敬畏也遂轉成嫌惡了。
小時候在家裡常見牆壁上貼有紅紙條,上面恭楷寫著一行字雲,「姜太公神位在此,百無禁忌」。還有曆本,那時稱為時憲書的,在書面上也總有題字雲,「夜觀無忌」,或者有人再加上一句「日看有喜」,那不過是去湊成一個對子,別無什麼用意的。由此看來,可以知道中國的禁忌是多得很,雖然為什麼夜間看不得曆本,這個理由我至今還不明白。禁忌中間最重要的是關於死,人間最大的凶事,這意思極容易理解。對於死的畏怖避忌,大抵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種種風俗儀式雖盡多奇形怪狀,根本並無多少不同,若要列舉,固是更仆難盡,亦屬無此必要。
我覺得比較有點特別的,是信奉神佛的老太婆們所奉行的暗房制度。凡是新近有人死亡的房間名為暗房,在滿一個月的期間內,吃素念佛的老太太都是不肯進去的,進暗房有什麼不好,我未曾領教,推想起來大抵是觸了穢,不能走近神前去的緣故吧。期間定為一個月,唯理的說法是長短適中,但是宗教上的意義或者還是在於月之圓缺一周,除舊復新,也是自然的一個段落。
又其區域完全以房間計算,最重要的是那條門檻,往往有老太太往喪家弔唁,站在房門口,把頭伸進去對人家說話,只要腳不跨進門檻里就行了。這是就普通人家而言,可以如此劃分界限,若在公共地方,有如城隍廟,說不定會有乞丐倒斃於廊下,那時候是怎麼演算法,可是不曾知道。平常通稱暗房,為得要說的清楚,這就該正名為白暗房,因為此外還有紅暗房在也。
紅暗房是什麼呢?這就是新近有過生產的產房,以及新婚的新房。因為性質是屬於喜事方面的,故稱之曰紅,但其為暗房則與白的全是一樣,或者在老太婆們要看得更為嚴重亦未可知。這是儀式方面的事,在神話的亦即是神學的方面是怎麼說,有如何的根據呢?老太婆沒有什麼學問,雖是在念經,念的都是些《高王經》《心經》之類,裡邊不曾講到這種問題,可是所聽的寶卷很多,寶卷即是傳,所以這根據乃是出於傳而非出於經的。最好的例是《劉香寶卷》,是那暗淡的中國女人佛教人生觀的教本,卷上記劉香女的老師真空尼的說法,具說女人在禮教以及宗教下所受一切痛苦,有云:
「男女之別,竟差五百劫之分,男為七寶金身,女為五漏之體。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樂由他做主。既成夫婦,必有生育之苦,難免血水觸犯三光之罪。」其韻語部分中有這樣的幾行,說的頗為具體,如云:
「生男育女穢天地,血裙穢洗犯河神。」又云:
「生產時,血穢污,河邊洗凈,
水煎茶,供佛神,罪孽非輕。
對日光,曬血裙,罪見天神。
三個月,血孩兒,穢觸神明。」
老太婆們是沒有學問的,她們所依據的賢傳自然也就不大高明,所說的話未免淺薄,有點近於形而下的,未必真能說得出這些禁忌的本意。原來總是有形而上的意義的,簡單的說一句,可以稱為對於生殖機能之敬畏吧。我們借王右軍《蘭亭序》的話來感嘆一下,死生亦大矣。不但是死的問題,關於生的一切現象,想起來都有點兒神秘,至於生殖,雖然現代的學問給予我們許多說明,自單細胞生物起頭,由蚯蚓蛙雞狗以至人類,性知識可以明白了,不過說到底即以為自然如此,亦就仍不免含有神秘的意味。古代的人,生於現代而知識同於古代人的,即所謂野蠻各民族,各地的老太婆們及其徒眾,驚異自不必說,凡神秘的東西總是可尊而又可怕,上邊說敬畏便是這個意思。
我們中國大概是宗教情緒比較的薄,所感覺的只是近理的對於神明的觸犯,這有如《舊約·創世紀》中所記,耶和華上帝對女人夏娃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受苦楚,因為她聽了蛇的話偷吃蘋果,違犯了上帝的命令。這裡耶和華是人形化的神明,因了不高興而行罰,是人情所能懂的,並無什麼神秘的意思,如《利未記》所說便不相同了。第十二章記耶和華叫摩西曉諭以色列人云:
「若有婦人懷孕生男孩,她就不潔凈七天,像在月經污穢的日子不潔凈一樣。婦人在產血不潔之中要家居三十三天,她潔凈的日子未滿,不可摸聖物,也不可進入聖所。她若生女孩,就不潔凈兩個七天,像污穢的時候一樣,要在產血不潔之中家居六十六天。」又第十五章云:
「女人行經必污穢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潔凈到晚上。女人在污穢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為不潔凈,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潔凈。凡摸她床的必不潔凈到晚上,並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凡摸她所坐甚麼物件的必不潔凈到晚上,並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別的物件,人一摸了,必不潔凈到晚上。」這裡可以注意的有兩點,其一是污穢的傳染性,其二是污穢的毒害之能動性。第一點大家都知道,無須解釋,第二點卻頗特別,如本章下文所云:
「你們要這樣使以色列人與他們的污穢隔絕,免得他們玷污我的帳幕,就因自己的污穢死亡。」這裡明說他們污穢的人並不因為玷污耶和華的帳幕而被罰,乃將因了自己的污穢而滅亡,這污穢自具有其破壞力,但因什麼機緣而自然爆發起來。在現代人看來,這彷彿與電氣最相像,大家知道電力是偉大的一件東西,卻有極大危險性,須用種種方法和他隔絕才保得安全。生命力與電,這個比較來得恰好,此外要另找一個例子倒還不大容易。污穢自然有許多是由嫌惡而來的,但是關於生命力特別是關係女人的問題,都是屬於敬畏的一面,所謂不凈實是指一種威力,一不小心就會得被壓倒,俗語云晦氣是也,這總是物理的,後來物質的意義增加上去,據我看來毫不重要。福慶居士所著《燕郊集》中有一篇小義,題曰「性與不凈」,記一故事云:
「就有人講笑話。我家有一個親戚,是一大官,他偶如廁,忽見有女先在,愕然是不必說,卻因此傳以為笑。笑笑也不要緊,他卻別有所恨。恨到有點出奇,其實並不。這是一種晦氣。蘇州人所謂勿識頭,要妨他將來福命的。」文章寫得很乾凈,可以當作好例,其他古今中外的資料雖尚不乏,只可且暫割愛矣。
寒齋有一冊西文書,是芬特萊醫生所著,名曰「分娩閑話」,這閑話二字系用南方通行的意思,未必有閑,只是講話而已。第二章題雲「禁制」,內分行經,結婚,懷孕,分娩四項,繪圖列說的講得很有意義,想介紹一點出來,所以起手來寫這篇文章,不料說到這裡想要摘抄,又不知道怎麼選擇才好。
各民族的奇異風俗原是不少,大概也是大同小異,上邊有希伯來人的幾條可以為例,也不必再來贅述,反正就是對於生殖之神秘表示敬畏之意而已。倒是在茀來若博士的《金枝》節本中,第六十章說及隔離不潔凈的婦女的用意,可供我們參考,節譯其大意於下:使她不至於於人有害,如用電學的術語,其方法即是絕緣。這種辦法其實也為她自己,同時也為別人的安全。因為假如她違背了規定的辦法,她就得受害,例如蘇嚕女子在月經初來時給日光照著,她將乾枯成為一副骷髏。總之那時女人似被看作具有一種強大的力,這力若不是限制在一定範圍之內,她會得毀滅她自己以及一切和她接觸的東西。為了一切有關的人物之安全,把這力拘束起來,這即是此類禁忌的目的。這個說法也可剛以解釋對於神王與巫師的同類禁例。
女人的所謂不潔凈與聖人的神聖,由原始民族想來,實質上並沒有什麼分別。這都不過是同一神秘的力之不同的表現,正如凡力一樣,在本身非善非惡,但只看如何應用,乃成為有益或有害耳。這樣看來,最初的意思是並無惡意的,雖然在受者不免感到困難,後來文化漸進,那些聖人們設法擺脫拘束,充分的保留舊有的神聖,去掉了不便不利的禁忌,但是婦女則無此幸運,一直被禁忌著下來,而時移世變,神秘既視為不潔凈,敬畏也遂轉成嫌惡了。這是世界女性共同的不幸,初不限於一地,中國只是其一分子而已。
中國的情形本來比較別的民族都要好一點,因為宗教勢力比較薄弱,其對於女人的輕視大概從禮教出來,只以理論或經驗為本,和出於宗教信念者自有不同。例如《禮緯》雲,「夫為妻綱」,此是理論而以男性主權為本,若在現代社會非夫婦共同勞作不能維持家庭生活,則理論漸難以實行。又《論語》雲,「唯女子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此以經驗為本者也,如不遜與怨的情形不存在,此語自然作為無效,即或不然,此亦只是一種抱怨之詞,被說為難養於女子小人亦實無什麼大損害也。
宗教上的污穢觀大抵受佛教影響為多,卻不甚徹底,又落下成為民間迷信,如無婦女自己為之支持,本來勢力自可漸衰,此則在於民間教育普及,知識提高,而一般青年男女之努力尤為重要。鄙人昔日曾為戲言,在清朝中國男子皆剃頭成為半邊和尚,女人裹兩腳為粽子形,他們固亦有戀愛,但如以此形像演出《西廂》《牡丹亭》,則觀者當忍俊不禁,其不轉化為喜劇的幾希。現在大家看美國式電影,走狐舞步,形式一新矣,或已適宜於戀愛劇上出現,若是請來到我們所說的陣地上求幫忙,恐預備未充足,尚未能勝任愉快耳。
民國甲申年末,於北京東郭書塾
(1945年2月1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