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園地
自己的園地
有些人種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種花志在賣錢;真種花者以種花為其生活,——而花亦未嘗不美,未嘗於人無益。
一百五十年前,法國的福祿特爾做了一本小說《亢迭特》(Candide),敘述人世的苦難,嘲笑「全舌博士」的樂天哲學。亢迭特與他的老師全舌博士經了許多憂患,終於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種園過活,才能得到安住。亢迭特對於全舌博士的始終不渝的樂天說,下結論道:「這些都是很好,但我們還不如去耕種自己的園地。」這句格言現在已經是「膾炙人口」,意思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麼註腳。但是現在把他抄來,卻有一點別的意義。所謂自己的園地,本來是範圍很寬,並不限定於某一種:種果蔬也罷,種藥材也罷,——種薔薇地丁也罷,只要本了他個人的自覺,在人認的不論大小的地面上,用了力量去耕種,便都是盡了他的天職了。在這平淡無奇的說話中間,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於種薔薇地丁也是耕種我們自己的園地,與種果蔬藥材,雖是種類不同而有同一的價值。
我們自己的園地是文藝,這是要在先聲明的。我並非厭薄別種活動而不屑為,——我平常承認各種活動於生活都是必要,實在是小半由於沒有這種的才能,大半由於缺少這樣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這中間定一個去就。但我對於這個選擇並不後悔,並不慚愧園地的小與出產的薄弱而且似乎無用。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去種薔薇地丁,這是尊重個性的正當辦法,即使如別人所說各人果真應報社會的恩,我也相信已經報答了,因為社會不但需要果蔬藥材,卻也一樣迫切的需要薔薇與地丁,——如有蔑視這些的社會,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體而沒有精神生活的社會,我們沒有去顧視他的必要。倘若用了什麼名義,強迫人犧牲了個性去侍奉白痴的社會,——美其名曰迎合社會心理,——那簡直與借了倫常之名強人忠君,借了國家之名強人戰爭一樣的不合理了。
有人說道,據你所說,那麼你所主張的文藝,一定是人生派的藝術了。泛稱人生派的藝術,我當然是沒有什麼反對,但是普通所謂人生派是主張「為人生的藝術」的,對於這個我卻略有一點意見。「為藝術的藝術」將藝術與人生分離,並且將人生附屬於藝術,至於如王爾德的提倡人生之藝術化,固然不很妥當;「為人生的藝術」以藝術附屬於人生,將藝術當作改造生活的工具而非終極,也何嘗不把藝術與人生分離呢?我以為藝術當然是人生的,因為他本是我們感情生活的表現,叫他怎能與人生分離?「為人生」——於人生有實利,當然也是藝術本有的一種作用,但並非唯一的職務。總之藝術是獨立的,卻又原來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他隔離人生,又不必使他服侍人生,只任他成為渾然的人生的藝術便好了。「為藝術」派以個人為藝術的工匠,「為人生」派以藝術為人生的僕役,現在卻以個人為主人,表現情思而成藝術,即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觸這藝術,得到一種共鳴與感興,使其精神生活充實而豐富,又即以為實生活的基本;這是人生的藝術的要點,有獨立的藝術美與無形的功利。我所說的薔薇地丁的種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種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種花志在賣錢;真種花者以種花為其生活,——而花亦未嘗不美,未嘗於人無益。
(1922年1月22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