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玉雙鉤

第七章玉雙鉤

說話間,已到了石立柱浮雕花的大門前,便有個穿著長袍馬褂的年輕執事迎了出來,卻是個中國人。徵端遞了名刺過去,「雷神父可在?」執事接過名刺,露出了笑容,「原來是六少,早聽說您來了,雷神父一直等著您,快這邊請。」

雷神父年近四旬,高鼻凹眼,雙目炯炯,雖是西人,卻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話,見著徵端便雙手合十行禮,笑道,「六少,久違了,自小韓村一別,竟有四五年未見了。」

「聽說如今您已升任副主教了,還未向你慶賀。」徵端與他拱拱手,誰知雷神父卻道,「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講,封侯非我意。」在一旁的頤清聽得愣住了,才聽到雷神父說漢話時,她便覺得稀奇,又聽他竟會引用詩句,臉上的驚訝再也藏不住了。

雷神父瞥了她一眼,向她行禮問好,「恕我冒昧了,這位美麗的女士是何人?」徵端含糊道,「這是家中的女眷。」雷神父便派人去請了位修女過來,命她帶著頤清在天主堂中細細遊覽觀賞。

頤清是頭一次進入天主堂中,瞧著殿內聖潔的大殿,繁麗的壁畫,樣樣都覺得稀罕極了。徵端回過身去,恰瞧見她在聽著修女講解壁畫的含義,身旁的雷神父道,「我一直主張,中國歸中國人,中國人歸基督。」徵端雙手交握在一起,說道,「前一句我贊同,也只贊同前一句。」雷神父凝視著他,「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說,什麼時候我們這些人都回去了,便是實現之日。」

徵端點了點頭,又道,「我這次來津門,還有一事請求幫助。」雷神父與他熟識,也不客氣,便道,「六少儘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絕無二話。」徵端瞧著一旁還有人在,便換了法語極快地說了幾句,雷神父略顯詫異,也用法語應答。兩人一問一答了片刻,似聽得神父允諾了什麼,徵端連連點頭,等頤清意猶未盡地遊覽過了一遍,便向神父告辭。

帶著頤清遊覽的修女笑著對他們說道,「看這位姊妹頗有興緻,我送你一本經書可好。」頤清雙目一閃,目有喜色,但隨即又有些發愁,小聲道,「我不識得洋文。」雷神父笑了起來,「無妨的。」便讓人送了一本文理淺易的《聖經全書》給頤清。

從天主堂出來,徵端問道,「你肚子可餓了?」頤清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略有些。」徐遠生在旁問道,「少爺和奶奶想吃點什麼?正陽春的烤鴨可是一絕,不比全聚德差,還有鴨油包也是招牌名點。」徵端搖頭,「日日吃鴨子,膩也膩死了,走,今兒個請你們去吃大菜。」

吃大菜便是吃西菜,方家是個傳統家庭,廚子甚少做西菜,便是偶爾有小孩子想嘗嘗味道,也只敢在小廚房開灶,不敢端到大圓鏡中的。頤清到底年輕,聽到吃大菜便有些期盼,一雙美目頓時亮了起來。徵端要請客的這家大菜館子在德租界里,在天津可是一絕,店主乃是德人,在此地一開十餘年,生意竟越來越紅火。

這西菜館子就開在威廉銜上,頤清是頭一次上西菜館子,抬頭只見招牌上都寫著洋文,進去了窗明几淨,侍者都穿著白衫燕尾的禮服,帶著領結,魚貫出入。她瞧著處處都覺得新鮮極了,直到菜上了桌,這才說道,「這是什麼,怎麼竟連罐子都端上桌了?」徵端笑道,「這叫罐悶牛肉,洋人最愛吃這個。」早有侍者過來掀了蓋子,一人盛了一碗。頤清遲疑的嘗了一口,忙皺眉道,「怎麼這樣酸。」徵端又讓人上了大蝦,牛扒,卻都不是日常做法,都是用忌士與牛油烤制,頤清只覺腥膻難以入口,又不慣使刀叉,便掩了鼻子不肯用。徐遠生忙笑道,「罷了,既然吃不慣,便給奶奶來些蛋糕點心,填填肚子。」徵端也不多話,只不時往窗外望上一望,頤清也有些好奇地順著他目光張望,卻見街對面是幾家鋪子,都掛著膏藥幌子,瞧不出什麼不尋常來。

徐遠生將菜布好,並不和他們同席,徑自出去了。頤清奇怪道,「徐副官上哪裡去了?」徵端道,「他另有差事在。」

不多時,侍者又送上一盤奶油摜蛋糕,倒比京里做得更精緻些,雪白的奶油慣了尺高,上面還綴了幾顆櫻桃,煞是可愛。頤清嘗了一口,精神頓時振作起來,竟不由分說將一塊都吃了,徵端笑道,「你倒是省錢,這才費幾文,一客牛扒足可買許多回去。」頤清抿口笑道,「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六少還不許我吃得輕省些。」徵端瞧她吃的香甜,也叫了一客,只嘗了一口便皺眉道,「這真是小孩子的口味,哪裡好吃了?」

頤清笑道,「吃牛扒我比不過六少,吃點心六少未必及我。我和四妹將京里的餑餑鋪子都嘗遍了,要說這一家的點心,只比六國飯店做的栗子粉蛋糕差了些。」徵端失笑道,「這有什麼區別,不都是甜滋滋的玩意。」頤清想了想,說道,「也沒多甜,但勝在有一股子栗子香,烤熟了后更香得不得了,那味道可真是好。」

吃了飯便要結賬,侍者早捧了雪白的賬單在旁候著,可徵端一摸口袋,竟是空的。這幾日都是徐遠生在旁,哪有他用錢的時候,不想竟出了個洋相。瞧著他面上窘困,知他是沒帶錢,頤清抿嘴一笑,斯斯文文的從繡花手袋裡拿出了三塊大洋,輕聲道,「這是菜錢。」那侍者收了錢,向他們行禮而去。徵端少見的露出一點窘色,「遠生倒是慌裡慌張的,也不知先把賬付了。」

「幸好我吃得不多,倒還付得起呢。」頤清抿嘴一笑,打趣他道,「不然真得留下來喊人報官去。」徵端手指叩著桌面,「那倒不會,這間店的老闆與我五哥是至交,七八年前還曾請到家裡去做過一次西菜。報上五哥的名頭,不用付也罷。」他提了五少,忍不住又去瞥頤清的臉色,卻見她神情如常,只是懊惱抱怨道,「怎麼不早說,早知道報出五少的名頭,我竟是冤枉出了這三塊大洋了。」沒來由的,徵端心裡一松,至此他終於放下了疑心,看來六年前的事只是五少單相思而已,眼前這人竟是毫不知情的。他想到這一節,既覺得好笑,又覺得五哥痴的可憐。

兩人出了館子,走到門口卻見徐遠生仍然未至,頤清側頭瞧去,只見徵端並不著急,反而沿著海河邊的木板棧道慢慢往前踱步,頤清趕忙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心知徐遠生只怕是有要緊的差事去辦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片刻,到了一片河岸連接著的稻田,徵端忽然站住了腳步,只見河邊有許多差役正在挖泥,也有人挑著木頭往河邊走,頤清不由奇道,「這些人在做什麼?」

「這叫作裁彎取直,」徵端說道,「海河的河道太彎折了,每逢下雨,上游漲潮,河道的水泄不下去,城裡便會淹水。」頤清瞧向寬闊的河岸,果然與北側的運河河道成馬蹄形,這樣彎折的形狀是不易排潮的。她不由咂舌道,「這河道也能取直?」徵端點點頭,「已經開始動工了,等一個月後你再來看,這條河道便能直通運河,到時候對面的望海樓便相當於搬到海河的這一邊來了。」頤清不由欣然神往,「那倒是要想法子再來看一次。」

徵端莞爾一笑,「這還用想法子,這兒離京城也不遠。」頤清囁嚅道,「出趟門不容易,下次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了。」如今雖然不比從前不讓女眷出門,卻也不能常在外拋頭露面,徵端想了想,說道,「下次再坐火車來看吧,不要半日就能到了,一日就能打個往返。」他瞧著頤清滿臉的嚮往,又覺得有些好笑,又問道,「你今日是第一次進教堂?」

頤清臉色緋紅,低聲應道,「是第一次去。」徵端問道,「你看出了什麼蹊蹺沒有?」頤清心裡托的一跳,「只瞧著那神壇上倒不似咱們的廟裡,供著羅漢大仙,卻供著一個裸身的男子,竟是綁在一根架子上,瞧著血淋淋的怪嚇人的。」徵端點點頭,「那架子有個說法,叫作十字架,便是主耶穌受難的所在。」頤清拍了拍手中的書,笑道,「六少可別誆我,修女太太送我的書里可都有。」徵端隨口道,「你回去翻看便知道了,我有沒有誑你。」頤清將信將疑,「剛才倒沒聽那位修女太太說的故事這樣嚇人。」

「這算什麼,」午後太陽有些刺眼,徵端眯著眼,漫不經心道,「奧匈還有一座建在湖邊的教堂,卻是用人的屍骸所建,便連十字架下,也擺滿了骷髏頭骨……」頤清尖叫一聲,捂住耳朵一躲,卻正好撞進徵端懷中,徵端一怔,倒是將她抱了個滿懷。頤清聞到了他衣領上淡淡的薄荷氣息,頓時紅了臉。徵端一鬆手,兩人旋即分開,竟都是面紅耳赤。好在徵端咳嗽了一聲,很快正色道,「一會兒等遠生的人到齊了,明日便該會會孫二少了。」

陡然聽他轉了話題,頤清倒覺得減少了尷尬,她紅著臉,心口噗噗直跳,小聲道,「天可憐見,不枉我們跑了這幾日,定要將罪魁禍首送到公堂上,為三小姐討回一個公道。」

徵端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世上要是樁樁件件能討回公道就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眼見得天色愈發暗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落起了雨點子,敲在地上很快洇開。頤清呀的輕呼一聲,「下雨了。」

「再等等,遠生一會兒就過來,」徵端眺目望向遠處,一張清秀冷峻的面孔像石像一樣,「自我記事起,便被送到了老家鄉下。後來隔了幾年,太太帶著我和四妹回到京里,我們倆都說一口汝陽鄉下話,常被五哥他們取笑。獨有三姐十分看顧我倆,從來不許他們幾個笑話。」頤清心下一酸,點了點頭,「三小姐是個善心的人。」

「善心沒有好報,你說,這世上還有天理沒有?」他語聲平平無奇,可也許是因為他話里的涼意,也許是因為雨滴太過冰冷,頤清忽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要豎了起來。

立秋後第五日,便入末伏了,秋老虎也沒那麼厲害。天津因為靠海的緣故,氣候不像京師那樣悶熱,這幾日兩場秋雨下過,天氣頓時透涼舒暢了起來,人們說秋高氣爽,便是指的這樣的時節。陳秉鈞一連等了幾日,眼見得徵端也沒有什麼動靜,便叫了張仁樂來問話,張仁樂說道,六少不是訪古迹,就是遊園林,只怕過幾日就要回去了。陳秉鈞到底不放心,讓直隸交涉員黃榮良也同張仁樂一起去陪六少,又叮囑黃榮良道,「六少身份不同尋常,旁的地方都罷了,任由他們去。你帶一隊人馬跟著他們,若要到租界去,務必攔著他們,先來向我通稟就是。」

張黃二人不敢馬虎,早早候在了行轅外,誰料徵端也不說去哪,只讓他們跟著,直等到了租界處,黃榮良這才反應過來,忙扯著張仁樂落後幾步,說道,「兄台,這約莫是進比利時租界了,須得向陳軍門通稟一聲才是。」張仁樂趕忙命人停了車,要派人去知會,可卻被跟在後面的徐遠生帶著的人截了下來。張仁樂大吃一驚,不曾想徐遠生竟然帶了這麼多人,只怕有一營的士兵跟在後面。兩人還想爭執,但他倆都是文官,哪裡斗得過徐遠生帶的人多,一番不軟不硬的交涉,張、黃二人帶來的人馬都被繳了械,只得乖乖地往孫家洋樓去了。

此時的孫景林兀自還未起身,他本就是個紈絝,素來日上三竿不肯起身,再加上前幾日受了驚嚇,又耐不得老娘日日在耳邊絮叨,早逃回了租界里的安樂窩裡歇著,昨夜回來好不容易才叫五姨娘哄得睡了,誰知清早就來了這麼個閻王,孫景林睡眼惺忪的被叫了起來,一壁披衣起身,一壁罵著陳秉鈞不知提前來通氣。

聽著僕人越來越急促的通傳,孫景林躋著鞋便往樓下跑,身後的五姨太不滿道,「跑這麼快作甚,是天王老子來了還是怎的?」

「小翠兒,快躲起來吧,這次來的可真比天王老子還厲害呢,」孫景林跺足道,「快,快去請人叫陳督軍和老爺子來,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陳軍台不是派了一隊人馬保護著咱們嗎?還怕他做什麼。」五姨太哪裡肯信,懶洋洋的披了衣,只顧在妝鏡前往指甲上抹著蔻丹。

等眾人打了照面,瞧見孫景林衣衫不整的模樣,都不由有些輕視他。黃榮良尚不知所為何事,可張仁樂卻是知道一點底細的,不由暗自搖頭,心道這位孫二爺素來不著四六,必是沒有提前回來打點妥善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徵端也不廢話,先叫了宋媽媽到人前,當著眾人的面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

聽了宋媽媽的一番話,眾人均是瞠目結舌,孫景林勃然大怒,跳腳罵道,「這老虔婆滿口胡謅,我幾時冤枉那夜叉了?那夜叉處處給我臉色好看,教我在家裡也不得快活,她心思歹毒,瞧見翠兒懷了身子,便心生嫉妒,給她下毒,這樣的毒婦便是不死,我也要休了她。」

頤清哪裡聽得下去,斥責道,「孫姑爺這說的什麼話,若是與我家三小姐性子不投,如今新政府也是允許和離的,說什麼休不休妻的話?可憐她屍骨未寒,你滿口污穢作甚!既然你說是我們家三小姐給令寵下了毒,為何令寵沒事,她卻喪了命?」孫景林一張口還要罵,卻見徵端冷冷的眼風掃了過來,忽覺得折斷的指頭又作痛了,一雙吊梢眼斜睨著二人,恨恨地住了口。徵端不去瞧他醜態,沉著臉望向張仁樂道,「這位奶媽雖是我方家帶來的,可所說的話是真是假,還請縣尊要仔細查驗一番。家裡這麼多人,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都到案了沒有?該拘的拘起來,哪有查不分明的?」頤清介面道,「六少說的正是,適才宋媽媽講,是我家三小姐命人去起士林買的點心,那必有家裡傭人去的,回來時五姨娘要吃點心,是誰送過去的,有沒有旁人看見?至於那位五姨娘又嚷肚子痛,又尋大夫,那大夫是何處尋來的?都得查訪到案才是。」

聽她句句說的都是查案的要害,張仁樂急的額頭上直冒汗,忙道,「這樁事已經過去了,還費周折做什麼?既然五姨娘沒有事,想來是不礙的,都是誤會罷了,何必翻出來又起波瀾?」

「誰說這是誤會?」徵端冷冷道,「適才奶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雖說府上的五姨娘沒事,但我三姐卻是吃了那點心中毒死的,便從那匣子毒點心查起。」張仁樂支支吾吾,只想拖延時間,頤清不由齒冷,蹙額道,「這家裡丫頭僕婦在哪裡?日常服侍太太和五姨娘的都叫來,還有那位五姨娘,也得叫來問話。」她說一句,一旁的徐遠生便命人去拿人,孫家上下都是僕役下人,誰敢與拿槍的反抗?孫景林見機不妙,急得暴跳如雷,「人都死了不成,抄傢伙起來,把它們都圍起來。」

「孫二少要圍誰?」徐遠生陰沉沉一笑,揮了揮手,只見兵卒如潮水般涌了進來,頃刻間把眾人團團圍住,孫景林兀自不死心,往外頭望去,只見外面都站滿了人,只怕都是方家帶來的。徵端年輕英俊的臉上浮出一絲快意,目光掃過眾人,淡淡道,「告訴孫二少,咱們帶了多少人來。」徐遠生大聲應道,「也不多,這是頭營開拔的,還有兩營在路上,想來今晚就到了。」孫景林眼睛睜得大大的,哪裡還敢說話,張仁樂仗著和徵端還有幾日交情,勸解道,「六少,這是何必呢,有話好說啊。」徵端鐵青著臉,一雙瞳仁深不見底,「那就好說,把人都帶上來。」

不多時,幾個年輕的丫頭都被叫了過來,都低著頭,瞧著雖然年輕,卻個個身上穿著綢緞衫子,瞧著相貌都很不錯。頤清挨個瞧了瞧,問道,「五姨娘在哪?」孫景林忙插口道,「翠兒身子不適,去老宅休養了。」知他滿口謊話,半句都信不得,頤清不去理他,問那幾個丫頭道,「你們素日里誰是在五姨娘身邊服侍的,那日你們五姨娘和太太吃過的點心在哪裡?」其中一個面貌姣好些的,膽子也略大些,抬頭道,「那日五姨娘吃過了點心,便喚肚子痛,後來太太也吃了點心,吃完了匣子早就扔掉了。」

宋媽媽呵斥道,「一派胡言,那日五姨娘喊肚子痛,太太趕去看她,點心也是當著她的面在她屋子裡吃的,不過吃了數塊罷了,我親眼瞧著裡面還有的,定然還在五姨娘房裡。」

那丫頭仗著寵愛,並不將宋媽媽放在眼裡,反駁道,「一盒點心罷了,我們姨娘屋裡吃食最多,吃剩的哪還有不扔了的。」徵端本坐著聽,手一擺站了起來,點著自己的侍從道,「啰嗦什麼,帶去上刑,能說實話了再帶回來。」便有兩個健壯的士兵過來,將那丫頭拖了出去,這丫頭尖聲厲喊起來,嚇得眾人面面相覷。

張仁樂擰眉攢目道,「六少,如今是文明政府,可不能動私刑。」徵端瞥了他一眼,冷聲道,「那就請縣尊去監刑,必然文明得多。」張仁樂哪見過這個場面,嚇得面孔發白,當即半癱軟了下來,也被士兵押著去了。

一時聽得堂外女子尖利的叫聲喊得人心惶惶,徵端卻不肯放過孫景林,目光不住在他右手上打轉。府里幾個丫頭都見過孫景林手指受傷得情形,早嚇得瑟瑟發抖。正此時,外面又傳來那丫頭的一聲凄厲的慘叫,接著便聽人喊道,「不好了,張大人暈倒了。」黃榮良慌忙奔出,命人去救治張仁樂。

過了片刻,黃榮良擦著汗進來回道,「六少,張大人身子不適,還是請他回府歇息吧。」徵端卻不同意,「正巧了,今兒個我叫了估衣銜達仁堂的樂七爺同來,想必這會兒該到了,樂七爺妙手回春,讓他替張大人瞧瞧病正好,也不用再尋大夫了。黃大人只管陪聽審便是。」黃榮良無奈,只得硬著頭皮陪在一旁。

這樣大鬧了一場,消息到底還是傳了出去,陳秉鈞匆匆趕來時,正遇著樂七爺在給張仁樂把脈。要知道這位樂七爺乃出自京師同仁堂的樂家,到天津來開了間新鋪子,名叫達仁堂,在天津城裡頗有名頭,誰想到徵端竟能請了他來?此時張仁樂悠悠地轉醒過來,由樂七爺扶著坐直了身,臉色青中透黃,有氣無力喚了聲,「陳軍門。」

陳秉鈞知道他是嚇破了膽,也不好再怪罪於他,目中寒光不易覺察地閃了一下,對樂七爺沒好氣道,「久聞樂七爺醫術高明。」樂七爺是頭一次見這位大都督,對他只微一躬身便罷。

那邊見禮的見禮,救人的救人,這邊頤清卻盯住了孫家的下人,「我再問一遍,那匣點心去哪了?」徵端聽得清爽,眼風掃過那幾個丫頭冷聲道,「可都想起來了?」孫家的幾個丫頭頓時癱在地上,都嚇得發抖。其中有一個年紀小些的丫頭嚇得哭出聲來,「那吃剩的點心連同匣子,都叫五姨娘拿去後院埋了。」

「埋了?」頤清與徵端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裡讀出了一點驚心。徵端忽然望向孫景林,「孫二少,您這位五姨娘可真是個妙人啊,吃剩下的點心埋起來作甚?」

孫景林一怔,不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兀自犟道,「埋了有什麼打緊,翠兒年紀小,不懂事,吃不完便讓人埋了有什麼打緊。」

這下便是黃榮良都聽出不對了,皺眉道,「既然是個重要的物證,便不該埋,這件事情做得不妥當。」陳秉鈞額上青筋不易覺察的抽搐了一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黃榮良嚇得一縮,不敢再發話。

「埋了不打緊,」頤清與徵端對望一眼,兩人都有幾分心驚,於是頤清點著那丫頭道,「你去指路,將那匣子挖出來。」這次是徐遠生親自押著那丫頭往後院去的,縱然陳秉鈞有心阻攔,環顧左右,卻儘是徐遠生帶的人馬,他此時深悔自己帶的人少了,再看孫景林呆立在原地,頓時心下暗嘆不妙,忙目視左右去布置準備。

等了約摸一盞香,徐遠生帶著那匣子和丫頭過來了,徵端一努嘴,「先給樂七爺瞧瞧。」樂七爺親手打開匣子,取了半塊餅乾略聞了聞,又從袖中取了根銀針一試,便皺眉道,「這裡頭下了砒霜。」一言既出,舉座皆驚。孫景林還想狡辯,「這是那毒婦自己下的砒霜,沒想到害人害己。」

徵端怒極反笑道,「砒霜見血封喉,其性最毒,你說我姐姐要害人,為何令寵吃了餅乾反而沒事?」樂七爺介面道,「那定然就是沒吃了。」孫景林又說道,「興許翠兒吃的那塊正巧沒毒。」

這話說得眾人都是側目,頤清氣不打一處來,「既然令寵吃的沒毒,為何又喚肚痛,說自己被人投毒?難道她未卜先知,先料到點心裡有毒了?還是她賊喊捉賊,根本就是她下的毒?」孫景林本就是草包一個,被問得瞠目結舌,哪裡說得出話來,宋媽媽滿心含恨,望著孫景林的目光中快要滴出血來,便要撲過去道,「還我們家姑娘命來。」慌得孫景林忙往後躲,連聲道,「不是我,不是我……」頤清一把拉住了宋媽媽,勸慰道,「媽媽別急,還沒問出首犯。」說著她望向孫家眾仆,堅決道,「五姨娘在哪?」

一時屋裡變得一片死寂,孫家下人素在孫景林積威之下,誰敢說話,都低著頭不敢言聲。徵端怒從心頭起,一揮手幾名如狼似虎的校尉過來綁住了孫景林,他急地大聲叫嚷起來,徵端與他離得最近,一伸手便卸掉了他的下巴,孫景林雙目凸出,奈何下巴脫臼,哪裡叫得出聲?

見他們這般陣勢,陳秉鈞臉上頓時色變,立起身道,「六少,這是何意?」

徵端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手,滿不在乎道,「總不能叫我姐姐白死了,五姨娘找不到也不打緊,就把孫二爺帶回京里去問問話。」

陳秉鈞面沉如鐵,此時他的人馬也到了,一隊隊兵士衝進屋內,將徵端、頤清等人團團圍住,徐遠生帶的兵士也不甘示弱,都拔出槍來,兩方成了相對之勢。

黃榮良忙道,「誤會,都是誤會,莫動了干戈,還是好生商量才是。」眼見兩邊還劍拔弩張著,黃榮良便對徵端道,「六少,您把二爺放了吧,五姨娘想必還在樓里,何必多此一舉呢。」徵端指了指陳秉鈞,「我是無所謂的,你叫他的人先撤。」黃榮良又對陳秉鈞作揖,「軍台,卑職斗膽建議,咱們把槍都撤了。六少遠來是客,又與二爺是爺舅,想必不會傷了和氣的。依卑職的愚見,不如就叫五姨娘出來答幾句話,兩邊誤會說清了,也不傷和氣。」

他這番勸說真是四凈八光,但陳秉鈞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今日若不把五姨娘交出來,只怕是善了不得。他瞧了瞧白著臉出不了聲的孫景林,略一踟躕,便讓人把槍都撤下了,又鐵青著臉望向徵端道,「六少,您看是不是也把二爺放了。」徵端把孫景林推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手壓在他頸上,「叫這位五姨娘出來吧,把話問明白了,咱們也不會押著二爺不放。」陳秉鈞點了點頭,也覺得這樣僵持著不是個事,孫景林又在他的掌控之中,便對左右侍衛道,「你們去把五姨娘請下來,務必要客氣些。」

不多時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從樓上下來,頤清留神打量,只見那女人也不算如何漂亮,只是別有一種嫵媚又妖嬈的氣質,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體態。她本是有些倨傲的,可瞧著孫景林被拘在椅子上,下巴也脫臼了,瞪著她哪裡說得了話。五姨娘這才有些慌了,便想衝過去哀叫,「二爺,二爺,您這是怎麼了?」徐遠生攔在前頭,不動聲色地將她推開了些,「您仔細了,別碰著二爺的傷處。」五姨娘委頓在地,尖聲道,「叫我來作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頤清冷聲問道,「點心裡下的葯從哪來?」

「我哪裡知道,」五姨娘大聲分辯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的,又沒見過什麼砒霜。」頤清道,「你倒是推得乾淨,竟問都不問一句,到知道這裡面是砒霜了?」五姨娘自悔失言,臉色變得窗戶紙一樣蒼白,強辯道,「我適才在樓上聽了幾句。」徵端帶著極度的不屑冷哼了一聲。

五姨娘嚇得心頭一跳,但她在風塵中滾打多年,什麼世面沒見過,明明心裡怕極了,反倒厲害起來,叉著腰揚起眉尖聲道,「你們什麼意思,別欺負人。難道趁著我們二爺受了傷,就要對我屈打成招?我一條賤命不足什麼,可沒憑沒證的,憑什麼讓我替太太抵命?我實在是冤枉。諸位爺不憐惜我,也要看看我肚裡懷的孩子分上,二爺啊,二爺,您快瞧瞧,他們要逼死我們娘倆呢。」一席話竟說的眾人都啞了聲,徵端最不耐人要挾,一股怒火躥上胸口,咬牙就要發作,忽聽身邊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五姨娘好膽識,竟然瞧不出真是一位脂粉里的英雄,打量著我們三小姐人走了,便死無對證了?」說話的正是頤清。

五姨娘目光游移不定,惡狠狠的掃過孫家的幾個丫頭僕人,厲聲道,「二爺已經傷了,你們護不好二爺已是死罪,若是教我肚子里的孩子也遭了罪,老爺夫人定要活颳了你們這些吃裡爬外的東西。」她心知這些人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當眾指正她,便先威懾幾句,好教眾人知道厲害。

頤清見她反應這樣快,也暗暗佩服這是個厲害角色,便拍了拍手,說道,「我也有個人,要請來讓大家見見。」話音剛落,徐遠生便領了一個四十餘歲的婆子上來,只見那婆子穿著青布衣衫,面上腫的高高的,雙眼青烏,瞧著十分狼狽。

見此人上來,五姨娘吃了一驚,「你怎麼……」她話一出口,立馬扭過頭去,深悔失言。那婆子卻哭著道,「翠兒啊,快救救我吧,我也是沒法子了,他們抄了我家,哪還給我活路啊。」頤清揚著臉道,「五姨娘,這位媽媽,該是熟識的吧?你七歲被賣到楊柳青,便賣到她家。」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婆子竟是五姨娘贖身前的鴇母。

果然那鴇母和盤托出,原來半月前五姨娘便派人去和她聯繫,讓她尋一種厲害的毒藥來,她邊哭邊說道,「翠兒,你說是府里鬧耗子,要用來葯耗子的啊,沒說是葯人的。要是早知道你這麼大膽子,打死我也不敢給你那玩意兒啊。」頤清抓住關鍵,追問道,「你尋了什麼葯?」那鴇母早嚇破了膽,哪敢隱瞞,顫聲道,「尋了砒霜,用油紙包了,送到了翠兒派來的人手裡。」

「你住口,」五姨娘立刻打斷了她,飛快說道,「你們抓了我從前的媽媽什麼短處?收買她來攀誣我!我從沒離開過孫家,怎會出去買什麼砒霜?別聽這婆子信口雌黃。」她說著瞪住鴇母,惡狠狠道,「你說是我尋你買耗子葯的,你可見到我親自去了?還是就聽別人一說,你就胡亂信了?」那鴇母忙搖手道,「雖然沒見到你,但聽來人說是你交代的事,我又怎敢不辦。」

「那就是了,」五姨娘斬釘截鐵道,「既然沒見到我,便是有人胡亂傳信,弄虛作假也是有的。我七歲就賣到她家,受了多少苦罪,恨她還來不及,怎麼會尋她去做這勾當。要麼是她被人收買了誣陷我,我也要報官!」

「五姨娘好利的嘴,」頤清領教了她的厲害,知道她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只問那鴇母,「是什麼人同你交接的,可在這些人里?」鴇母戰戰兢兢的看過孫家眾仆,卻搖頭說不是。五姨娘連連冷笑,又喊起了冤枉,「諸位大老爺瞧瞧,這不是攀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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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虛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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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玉雙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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