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錦繡戲台上著素凈戲服的旦角水袖輕拋,哀哀婉婉低吟這傳唱於世的《牡丹亭》四美之句,身姿迴轉間一雙精心描繪過的鳳眼可謂顧盼生情,台下諸人只覺那眸子如嗔似怨,幽幽憐憐,偏又於纏綿中透著些許怨懟冷意,真真令人慾親不能、欲遠不舍。

「這冷麵郎君可是越發冷了。若不是我打小兒還略聽了些曲兒,曉得今兒個柳二郎唱的是遊園驚夢,可不是要以為這台上改了章程,唱姬別霸王呢!」

錦鄉伯之子韓奇平日最是個心直口快的,將將能從唱作俱佳的「杜麗娘」身上收回眼,便對著一旁正自斟自飲的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擠眉弄眼。

馮紫英聞言一樂,也不答話,自面前小几上的八寶食盒裡揀出粒花生仁兒就對準韓奇丟了過去。

韓奇自不會束手待斃,歪頭欲躲,誰成想恰巧迎上擲偏了的果仁,鼻樑骨吃了記響脆。

「嘶……」

韓奇自小兒也是祖母母親護在內院捧著長大的,他老子彈他一指頭便要受他祖母一拐杖,何時吃過這等虧?一時疼得眼歪嘴斜。

馮紫英眼瞅著韓奇睨著他的眼神都冒著紅光,卻渾沒放在心上。

他一向摔打得極皮實,別說這韓奇本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便真箇兒是銅皮鐵骨,大不了吵嚷起來,他與柳二郎也是四手不懼雙拳。

「若是叫柳二郎知曉你積了幾輩子的福氣聽他串戲還挑三揀四胡說八道,你自個兒說說,這一盒子花生兒並各色乾果可夠吃?」

馮紫英雖瞧不大上韓奇素日流於猥瑣痴傻的習氣,卻也不願他真在自家做東道的地界兒為著幾句輕薄話與柳湘蓮結了怨,少不得挑著刺兒勸了一句。

畢竟這園子里但凡與柳二郎相熟的,都瞧出這位爺今日心裡怕是不爽利的很。

韓奇也不是個愚的。先時不過是多吃了幾口酒借著醉意耍混,如今心思轉了過來,立時便低頭老實抓果子去了,直叫旁邊看戲的陳也俊笑得撒了酒。

馮紫英實是一番好意,既護了柳湘蓮的顏面,又替他免了一樁禍事。

——依柳湘蓮的脾性,若知曉了韓奇方才那番話,再加上幾樁舊事,少不得便要使使拳腳功夫。

毆了錦鄉伯公子卻不是如耍弄薛霸王那般好了局的。

然馮紫英卻不知他這般作為恰恰違了柳湘蓮的心意。

柳湘蓮今日心中確是鬱郁難平,又無妥帖人可以分說,正想尋個自討沒趣的愣頭瀉火,偏又被馮紫英一行瞧見好說歹說強拉來串戲,又吵嚷著尋一二美優伶來與他消煩憂。

他一貫極仗義,世家豪門子也好販夫走卒屠狗輩也罷,論上了兄弟二字,刀山火海無有不應的,實張不開口,叫一干友人知曉他竟是為了心儀女子嫁不得如意郎君而面露憤懣之色。

再三推辭不過,柳湘蓮只得按捺下心事隨眾人玩樂,暗中卻已惦記上素有齷齪過節的韓奇等人,打著挑事動手好紓解一番的算盤。

做賊一般娶新婦的榮國府他鬧不得,迷了心竅迎娶薛氏女的賈寶玉他打不得,不過是收拾個把紈絝,莫非還要他這個祖上也襲過爵的世家子償命不成?

十指輕捻蘭花,柳湘蓮的心緒卻是隨初嘗情之妙處的麗娘愈發亂了。

那樣一個孤標傲世至純至性的女子,一夕失了可與她相伴口齒噙香對月吟的有情郎,又該如何自處?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莫非竟真的一語成讖?

若不是瞧出了寶玉對她已是情根深種,又風聞賈家已為二人定了親事,他堂堂七尺男兒,又何必畏首畏尾空藏滿腹心事?

那般聰慧靈透的女子,又究竟受了幾多苦楚,才做得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句子?

他縱結交三教九流、友遍天下,此時得了這般惱人消息也不過袖手看她愁緒滿懷無釋處,徒嘆一聲明年花發雖可啄,卻是人去梁空巢也傾。

心底生出幾許澀意,柳湘蓮一時不察,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竟足足拖了三拍,一拍三嘆,九曲九轉皆是情,驚得一眾樂師慌手慌腳不知如何描補。

然在場諸人也已無暇理會這點子微末小事。

幾個在院外候著的小廝沒頭沒腦的滾了進來,也不怕驚了各自的主子,一個個號喪般扯著嗓子叫嚷。

柳湘蓮離得遠,耳邊又儘是管弦之聲,直待馮紫英慌亂間起身翻了案幾,才聽著了一聲「榮寧二府叫錦衣衛抄了」。

抄了。

細細品了片刻,柳湘蓮才將將回過神智,只覺似重鎚打過心頭,一個踉蹌倚上台柱,仿若五臟六腑盡移了位,三魂七魄皆離了體。

那廂馮紫英終究年長几歲,較柳湘蓮等沉穩得多,已是連聲指派起長隨小廝,又客客氣氣點醒了韓奇等人。

柳湘蓮於高台上冷眼望著院內眾人速去者有,慌亂無章者有,不由暗啐一聲,咬牙緩步下台,行至馮紫英面前團手一拜。

「弟不若兄,家有妻兒老小避忌甚多,願代兄照拂一二。」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柳湘蓮與馮紫英尚未商量出個章程,正在病重的賈母身前侍疾的林黛玉便與賈府的內眷一起,被官兵送至了鐵檻寺。

幸而今上憐黛玉之父文正公林海忠於王事,身後又僅余此女,特諭領兵抄檢的忠順王不得怠慢欺侮,以免寒臣下之心。

忠順王既得了明旨,自不會為難忠臣遺孤,才封了榮國府正門並各角門便備下一輛華蓋車供林氏女乘用,待得行至鐵檻寺,更將寺內一座上好的獨居院落指與黛玉,並留下兩三粗使婆子侍候。

黛玉雖得了「可安心靜養,林氏家人並不在抄檢之列」的話,仍是愁眉不展,泣淚漣漣。

一者憂賈母病體沉痾難熬這天降橫禍牢獄之苦,二者卻是思及分別時賈母聲色俱厲的教導之語,竟連日日掛在心頭的寶玉都放下了。

原來,賈老太君數月前夜裡不知怎地受了涼,雖日日遵太醫的方子用藥,到底是上了年紀,竟再沒起過床。

黛玉父母雙亡,心裡早已將外祖母當做了至親尊長,一聽得賈母恐不大好,竟不顧她自個兒的身子也是三天兩頭風吹吹就倒了,親在賈母跟前守著,捧湯捧葯全不假他人手,幾月間連賈母院子的內門兒也不曾出過。

大禍臨頭之時,因二人一個是上諭不可怠慢的遺孤,一個是欽封的國公夫人一品誥命,抄檢的官兵倒是十分客氣,禮遇有加,只咬死了一條,絕不準黛玉與賈母同行。

縱是黛玉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再三據理相求,以至驚動了忠順王爺,也只得了一句「賈家人法當一處處置,林姑娘不必憂心」敷衍了事。

黛玉又豈不知國法?無非是怕賈母身子承受不住,才一再以孝道相求罷了。

此時被忠順王拿國法壓得啞口無言,只得執帕掩面慟哭,卻兀自攥著賈母的手不肯稍離半步,顯是打得與賈母共進退的主意,直急得幾名領頭搜檢賈母院落的內侍抓耳撓腮,眼看著失了耐性便要命人動手。

哪知還沒等他們近了黛玉的身,一直面色灰敗氣息微弱的賈母便使盡了渾身力氣打開了黛玉的手。

「痴兒!我白疼你了!」

賈母氣得直哆嗦,下死力想戳黛玉的額頭卻怎麼也抬不起手,當真是又氣又急,瞪著猶驚愕失神的黛玉嘶聲大罵。

「你父你母皆已故去,去前哪個不是為你竭盡了心力!只怕安排的不妥帖!還不是盼著你福壽雙全也得個兒孫滿堂!老婆子照看你十餘載,也不過如你父你母一般的心思,萬不敢得你這般舍了命盡孝!」

賈母還待再罵,有那見機快的內侍已趁黛玉神思怔忪之時將她強拉至了門邊,門外急招來的粗使婆子也候在了車輦邊兒上。

黛玉強掙了半晌,又哪裡是婆子們的對手,不過拉扯了幾下便被塞進了車裡,伴著賈母隱約幾聲「捨本逐末,白費了讀書識字」的訓斥離了賈府。

黛玉並非愚笨不堪之人,被賈母推離的驚愕焦慮一去,便品出了外祖母話中的真意。

賈母分明是說她不明孝之一道奧義,捨本逐末,行事反令尊長擔憂。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她明知皇命難違仍執意犯險,意欲與賈府眾人一同下獄,雖是為了於賈母身前盡孝,卻是置一己安危於不顧,身體髮膚恐五一可得保全,又何嘗不是不孝?

世俗常言慈母嚴父,她卻得有慈母慈父,愛寵有加,何其幸耶。

思及老父故去前的音容笑貌,黛玉不禁淚如雨下。

老父纏綿病榻仍不忘叮嚀照拂於幼女,悉心籌謀,所圖不過是護獨女一世安寧,可謂慈愛已極;她卻將父親的殷殷期盼置之腦後,任性妄為,竟不能遵父母命而行,實是枉為人女,不孝至極!

若只為了給外祖母盡孝也便罷了,然黛玉心底最是清楚,為了她與寶玉的兒女私情,她這些年耗損心神每每病由心生,才未能調理好身子,反露出幾分薄暮之狀,確是愧對父母雙親。

虧她往日自許清高出塵,竟是日日自憐自哀,時至今日方憶起父母去時教導。

世人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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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柳湘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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