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第四十七回

明察鎮守太監豪奪

暗訪甘肅總兵行兇(7)

李隆哈哈大笑著朝著身穿獬補子的喻茂堅走了過去,卻沒有行跪拜之禮,瓮聲瓮氣地說道:「未曾遠迎,恕罪恕罪。」

喻茂堅上下端詳著李隆,只見他身材高大,一身甲胄無不妥帖,威而不怒,舉止雖然粗放,但卻不令人煩厭。便笑著回禮道:「冒昧來訪,幾次下文邀請將軍縣城敘談,看你總是不得空閑,左右我是專事專辦的巡撫,就來你營中了。」

李隆也在打量喻茂堅,見是個慈和的老者,只是目光如古井一般晶瑩,一望可知是個極難對付的人,自己還是要小心為上,便引了喻茂堅進入了行轅。

由喻茂堅下車處到行轅大門,兩旁肅立著釘子一樣的軍校,前面是有品級的武將,也都身穿鎧甲,目不斜視,顯得十分威嚴。待喻茂堅和李隆一前一後走向大門的時候,這些偏將才簇擁著跟在後面。分賓主落座后,一個小軍校用榆木盤子端上兩杯茶,卻是用粗瓷的茶碗沏的。喻茂堅一路走來,西安至平涼也有不近的一段路程。早就已經口渴了,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哪知道這水酸澀異常,難以下咽。

見喻茂堅直皺眉,李隆笑道:「憲台大人受苦了,這裡的水就是這樣的,往往掘井十丈,也未必能出水,即便是出了水,也是這般酸澀。我們都已經習慣了。」

下面的偏將如馬家華和屠嶺,都一臉瞧熱鬧地看著喻茂堅,看著這位養尊處優的京官兒吃苦頭,沒想到喻茂堅卻又復端起了茶杯,仔細的嗅了嗅,呷了一口后,一飲而盡,接著說道:「我聽太醫院的李言聞曾經說過,西北水硬,吃多了容易患石淋之病。軍中可有這般的情勢?」

石淋,尿中帶砂,也就是後世說的結石一類的病症。李隆大感意外,原本以為巡撫到來,二話不說便是問當初的案子,沒想到竟然提出了飲水的問題。不由得心中一熱,誠懇地說道:「巡撫大人明鑒,常年引用這樣的水,如何不得石淋之疾,前日軍醫秉說,南營最甚,竟然有一成的兵員都有這樣的癥候。疼痛難忍啊。」

喻茂堅嘆了一口氣,說道:「難道軍醫不知道八正散嗎?八正散去燈芯,金錢草、枳實、牛夕等滌石、破氣活血之品以消石排石?」

屠嶺卻是個暴躁脾氣,坐正了身子,盔甲葉子一陣叮噹,粗聲大氣地說道:「我們當兵的,人死鳥朝天。今天出去,明天吃飯的傢伙還不知道在不在。誰管咱尿的什麼尿呢!咱當兵的沒有那麼嬌貴!」

坐在屠嶺身旁的馬家華接著說道:「軍醫,空掛著醫的名兒,外科跌打,拔箭頭、接骨頭是把好手,內科就不大靈了。況且,這十幾萬大軍吃藥,哪裡來的那麼多葯呢!」

「終於來了個愛惜當兵的好官兒啦!」

「就是!就是的!」行轅里七嘴八舌說道。

可是李隆還是對喻茂堅有些忌憚,沉聲說道:「這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讓你們回話了嗎?都給我退出去!」屠嶺和馬家華等人一愣,便都躬身肅然退了出去。

偌大的行轅中,只剩下李隆和喻茂堅,以及幾個皂吏和親兵了。李隆苦笑著說道:「喻大人不要介懷,這裡些人都是刀頭上滾出來的廝殺漢子,死都不怕,有時候節制這些將馬弁,才是最難的事情呢。」

喻茂堅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房間里安靜極了,只聽著旁邊的火盆中木柴炸裂的聲音。

喻茂堅忽然問道:「聽說,甘肅鎮一年的屯田收成,快趕上陝西一省的錢糧收入了吧。」聽了喻茂堅這句話,李隆心裡便是一慌,這才終於轉入到了正題上。早就和幕僚擬好了如何對答,便笑著說道:「這年月,不似洪武初年了,那時候,軍戶就是軍戶,農戶就是農戶。我聽說一個兵戶、一個農戶、一個匠戶坐在了一起。兵戶說:我們軍戶,最怕的就是兒孫滿堂,今天打仗死了老子,明天兒子熱孝在身也要上陣。還是農戶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起碼不會死人啊。農戶卻說:我們為農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到了老秋,打了三斗糧食,一斗給官家,一斗自己吃,還有一斗是種子糧。遇到豐年還好,遇到災年,舉家進城乞討。哪如匠人啊?除了做工就是休息,吃的是皇糧。匠戶卻擺擺雙手,說:誰愛做匠人就做匠人,整天做工類似。今天修城牆,明天休宮殿,天下太平的時候,我們工匠是最累的,如果不幸選去給皇上修墳。就得一起埋在陵墓裡面。還是你們當兵的好。三個人互相羨慕,都說自己不好,呵呵呵呵,可是您瞧見了嗎?如今天下不穩,我們甘肅鎮又天高路遠的,內地的軍糧供應總是欠著,又發不出餉銀來,我們也就只好自己種田了,我們是軍戶干著農戶的活兒。這其中的情由,喻大人是明白的。」李隆的聲音很低沉,像是一隻嗚嗚吹響的洞簫,似乎滿是悲愴。

喻茂堅如何不知道這其中的情由。別的不說,自己上任福建道御史的時候,那裡就曾經發生過兵變,原因也是將官喝兵血,再加上軍糧得不到及時的供應。福建河運海運暢通無阻,都出現這樣的情況,更何況甘肅了。在路上,曾經擔任兵部尚書的王瓊曾說過,運一擔糧食到甘肅,就要消耗掉三擔。這個消耗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喻茂堅點了點頭:「戍邊將士勞苦功高。既然糧食自給自足,因何還要買賣呢?」

李隆苦笑一聲:「喻大人,我們何嘗願意,糧食雖然能果腹,但是卻不能當銀子,您剛才也說了,軍中連草藥都不足,糧食可不能治療石淋病啊!」說著,一個堂堂七尺武將,眼眶竟然紅了起來。

喻茂堅擺了擺手:「這就是你殺了許銘的理由嗎?」喻茂堅冷不防地說道。

空氣瞬間凝結了起來,一眾親隨都將手按在了刀鞘上,只要是李隆一聲令下,這些軍兵不管誰是巡撫,誰是宰相,手起刀落便剁碎了他。可是李隆怔怔地坐在圈椅里,並沒有下號令,剛剛臉上的凄楚頓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雙手抱拳一躬:「原來喻大人來,還是為了許銘那件案子。」

喻茂堅說道:「正是。」

「許銘該殺!」李隆惡狠狠地說道:「我是甘肅鎮的總兵,這裡的兵員家小,都看著我吃飯。我這裡剛剛來了一個朝廷的監軍太監。兀自應付不暇,許銘卻還來添堵。他是巡撫不假,但是詔旨里說得明白,他的職分是按察刑獄和官績,也沒有讓他插手地方軍務!」

喻茂堅見李隆凶相畢露,也不著急,只是緩緩地說道:「他並沒有插手你的軍務。」

李隆騰的一聲在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他下了一紙文書,今年米價定了個三錢,若是這樣的話,我這一年,軍中怎麼發餉?」

喻茂堅似乎早就料到了,嘆了口氣說道:「瞧這意思,你是知錯,但不認錯?」

正在這個時候,馬青蓮在側門闖了進來,站在了李隆和喻茂堅之間,大聲地說道:「十三哥並沒有認錯,這也不是十三哥的錯!那許銘是什麼好東西嗎?書獃子一個!滿口的孔孟聖道!民為貴君為輕,那這些保衛藩籬軍兵的命就不是命了?」

喻茂堅好奇地看著這位馬青蓮。只見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昭君套。腰裡還懸著一口柳葉刀,怒氣沖沖地對著喻茂堅說道:「你這個糊塗官兒,當初在官道上,就不應該救你!」

喻茂堅皺起了眉頭。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在這樣一個場合上,本沒有女人說話的餘地,這馬青蓮卻跳出來擋橫。當初在官道上救了自己,本還以為是俠女。但是卻不知道跟李隆有這深的淵源。

馬青蓮卻像是見多了這樣的場面,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意思,只是朝著喻茂堅蹲了個萬福,說道:「喻大人,剛剛李總兵把事情都說了,入情入理,你倒不如就問問我,因為大營裡面的糧食買賣,都是過我的手。所以此中的情形,我是知道的。」

喻茂堅搖了搖扇子,不卑不亢地說道:「我是御史,這件事情,還是要循法辦理。你殺的必定是巡撫御史,首先就有欺君之罪,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辯白的了。今天的這番談話我還沒有查證,查證后定然會盡數寫到奏報之中的。至於如何處置,那便是朝廷的事情了。」雖然是官面文章,但是喻茂堅說的言辭懇切,竟然好像是諄諄教導一般。

李隆心裡明鏡一樣,只要是自己在軍營之中一日,便能保全自己一日,若是戴枷赴京,等著兵部和刑部合議,那便是九死一生了。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亂,馬刺踩得石板地釘釘作響,盔甲和刀劍相撞,有很多人涌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屠嶺和馬家華。屠嶺已經是拔劍在手了。馬家華滿含熱淚,跪在李隆面前說道:「總兵!您不能認罪!也不能去北京,不然的話,焉有你的命在!」

屠嶺倒是不管那麼許多,將刀虛劈一下,刀刃上掛著金屬錚鳴,扯著嗓子說道:「我不管什麼狗屁御史!反正老子也宰了一個了,不在乎多宰一個!大不了咱們宰了這個鳥官,就地反了!」

堂下一片哄亂,所有人都憤恨不已,喻茂堅要真的法辦了李隆,那才是真正的和這些軍兵結了仇了。馬青蓮偷眼去看喻茂堅的時候,只見他卻沒有一絲的恐懼,仍然端然穩坐。而他帶來的皂吏和差役,幾乎都嚇破了膽子,兩股戰戰,幾欲先走。馬青蓮忍不住好奇,俗話說武將怕卷宗,文官怕刀劍,而這個喻老爺,卻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誰都知道,這個時候進入平涼城,無異于飛蛾投火。喻茂堅不但來了,反而笑著對李隆說道:「這是李總兵的意思,對嗎?」

坐在上垂手的李隆,面沉似水,自從得知朝廷派了御史來陝西,他便和幕僚徹夜商談這件事。幾乎將話題都說泛了。商定的結果便是:若是來的御史可以拉攏買通,那就買通,如果無法買通的話,那便直接殺了了事。

可是事情就擺在面前,只消自己揮一下手,二十個喻茂堅就地報銷了。營里的眾將,都在眼巴巴地等著自己的命令。而再去看喻茂堅的時候,見他不畏斧鉞,直挺挺地坐在椅子里,渾然沒有一點的害怕,又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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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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