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廷儀貪墨回故里
楊慎筵講談蜀侯(3)
喻茂堅手一顫,隨即垂下了頭:「祖父,是孫兒錯了,是孫兒錯了。」
喻志善苦笑了一聲:「唉,我也算是想明白了,你除了馬青蓮一節,別的處置還都不錯。想來想去,還是由著你去吧。我看你對馬青蓮是真心的,馬青蓮對你也是真心。這就難得,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這條路並不好走,以後若有什麼事情,你一力承擔就是了。」
喻茂堅吃驚地望著祖父,他最揪心的,就是祖父一直不很樂意自己和馬青蓮的婚事,這次頂撞祖父,硬是在陝西,與馬青蓮結了秦晉之好。今日見祖父如此說,不由得喜出望外,抖著手給喻志善倒了一碗酒,顫聲說道:「謝祖父成全。」
祖孫二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眼看已經是二更天了,第二日還要上路,喻茂堅準備將祖父送回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帶著醉意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吆,這不是志善公和茂堅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沒想到能在這驛館之中見到你們二位!」說著,醉眼乜斜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然後哈哈大笑道:「原來你祖孫二人正在吃酒啊,只是這菜差了點,來啊,驛丞!再上點炒菜,添一壺酒!」
喻茂堅轉過身,這個吃多了酒的,卻正是楊廷儀。本來就是黑紅的臉堂,喝過酒之後,更是黑里透紅,滿嘴都是酒氣,眼看著是喝多了。便說道:「祖父年歲大了,我先送他回去歇息,馬上就來。您在此稍等。」說著,扶著喻志善回到了住處。
喻志善不解地問道:「這楊家老二,不是在朝中做侍郎么,怎麼在這驛站裡面遇上了?難道他放了外任了?」
喻茂堅:「瞧這樣子,不像是外觀上任,您瞧見大廳之中的箱子行李了沒?我看倒像是致仕還鄉。」
喻志善擔憂地嘆了口氣:「你一會還是要小心應對,現在朝中情勢不明,走每一步都要瞧准了。」
喻茂堅笑道:「放心吧,我曉得了。」
喻茂堅安頓好了祖父,這才轉了出來,見楊廷儀正自斟自飲,醉眼迷離。便坐在了對面,說道:「實在沒想到,能在這驛站之中遇到楊大人,您這是外任嗎?」
楊廷儀咧著嘴笑著:「外任?嘿嘿,沒出息的官才總是外任,但凡有點本事的,都留在北京。至不濟也是南京六部的閑差。」說到了這裡,楊廷儀忽然想到了,喻茂堅就是一直放外任,便酒氣噴噴地笑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說道:「內侄別多心啊,我不是在說你。」
敗德之事非一,而酗酒者德必敗,眼看著楊廷儀這樣的德行,便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想著儘快脫離這個酒蟲,趕緊休息,明日還要趕路。但楊廷儀好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又喝了一杯:「官兒是沒得做的,被你們御史台的人蔘了,原本和皇上辯奏一下,我本來就是被下屬蒙蔽的。說明白就好了,唉,現在官也丟了,回新都去嘍。」
喻茂堅點了點頭,也是不由唏噓,楊廷儀雖然升遷得慢,但是每一步卻走得很穩,這御史方鳳彈劾楊廷儀,便是公然和楊廷和公然對立,看起來后腰的確是不軟。又看了看驛館里滿地的狼藉:「楊叔叔,做侄子的,說幾句,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楊廷儀噴著酒氣:「我現在已經是獨身一個了,只剩下一錢不值的功名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您既然是致仕還鄉,這驛站便住不得了,這麼一搞,說不定又有御史要參奏你呢。」
楊廷儀揮了揮手:「無所謂。我現在已經是這樣了,落井下石也無所謂了。」
話不投機,喻茂堅苦笑著搖了搖頭,勸慰道:「回到新都,您便賦閑了,說起來,也算是能安安心心地修養一陣子了。」
沒想到楊廷儀卻眼圈泛紅,拉住了喻茂堅的手:「你和楊家,有姑侄情誼,當今萬歲愛重你,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可是現在楊家,大哥在朝中苦苦支撐,你要念及兩家兒女姻親,入京吧,幫襯一下。」
喻茂堅原本就有幾分醉意,聽了這句話,就像是大冬天裡掉進了冰窟之中,渾身直打冷戰,卻沒有直接回答楊廷儀的話。招呼過來幾個常隨,將楊廷儀攙扶回去休息,然後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內,馬青蓮還沒有睡,只是一個人坐在床上出神,好像是在想心事。喻茂堅笑著問道:「青蓮,怎麼還沒有安歇呢?都這麼晚了。」馬青蓮這才在驚怔中緩醒過來,渾身一顫。
喻茂堅笑道:「想什麼呢,想出神了?」
馬青蓮下了床,在桌子上倒了一杯熱茶,雙手遞給了喻茂堅:「我以前只知道你是個窮酸外放的官,沒想到,你在朝里也有這麼深的背景啊?還真的沒有看出來。」
喻茂堅嘆了口氣:「也未必是件好事。這些關係非但不能救我,反倒可能成為我的催命符。怎麼,你想進京嗎?」
馬青蓮卻笑道:「哪有的事情,我倒是寧願外放,天高地闊的,也是舒坦得很。」
外面更夫已經敲了三更的梆子,喻茂堅卻忽然有些扭捏:「青蓮,也好早晚的了,咱們是不是該安歇了?」說實在的,成親以後,兩個人也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並沒有同房。一來是驛館房間多,喻茂堅總是和喻志善住在一處,今日是湊巧了,只能這樣安排住處了,馬青蓮的臉上,卻是沒有扭捏,讓人意外的是,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種掙扎,好像是有什麼話,哽在喉嚨里吐不出來。
喻茂堅關切地說道:「娘子可有什麼話跟我說嗎?」
馬青蓮幽幽地長嘆,捏著自己的衣角,忽然像是下了決心:「老爺,我有一件事,你想聽嗎?」
喻茂堅越發感覺,今天的所有人都不對勁,便笑著說道:「你我夫妻,有什麼不能說的。」
馬青蓮望著燈火:「我是望門寡,原來爹想把我嫁給陝西的軍戶孫家,可是孫家的在正德五年戰死了。我身上的功夫,是自小就練成的,你可能不知道,這叫童子功,不能……不能破身……所以我現在……」
喻茂堅已經明白了馬青蓮要說什麼了,嘆了口氣,說道:「你不用說了,你之所以成了我的內子,是我要對你負責。這件事上,你自己決定就好。我完全遵從你的意思。」
馬青蓮眼圈有點發紅,轉過臉看了一眼喻茂堅:「老爺,你當真這樣想嗎?」
喻茂堅笑道:「朱子云:克己復禮。男女歡愛,我本就看得很淡。」說罷,目光深深地望著馬青蓮,鄭重地說道:「詩經三百首,思無邪,詩經說的都是男女之情,我與你,就像是多年前相識的知己,每日看見你在我身旁,我心裡便是舒坦的。所以……那件事……我並不在意的。」馬青蓮眼淚垂了下來。緩緩地坐在了喻茂堅的身邊,拉著喻茂堅的手,兩個人相擁而卧沉穩地睡了過去。
次日,喻茂堅來到了真定府,由御史升知府,有了專屬的衙門,有了內宅,終於沒有了那種流官四處顛沛的感覺了。馬青蓮前前後後的安頓著行李,安排著每個人的住處。無不妥帖。在後宅之中,喻茂堅由馬青蓮服侍著,穿著官袍補子,吃吃地笑道:「老爺,您這就是父母官了。我聽說過一句俗話,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到時候離任的時候,有萬民傘,那才叫氣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