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

真節烈喻母絕食

大孝子茂堅丁憂(2)

事情鬧到了這份上,朝野上下彷彿都忘掉了本職的差事,在北京的官員,眼睛齊齊地盯著乾清宮和文淵閣。而在外的流官兒們,則眼睛死死地盯著邸報,都希望在字裡行間之中,找出來一些線索。由於這件事的耽擱,就連給真定府派遣御史巡按的事情,也耽擱了。北京城的氣氛,就像是一堆乾柴,而火苗子已經點燃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榮昌老家傳來了消息,喻母去世了。

喻茂堅得到了消息,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傻了一般,馬青蓮取了大氅給喻茂堅披在了身上,喻茂堅這才好像是回到了現實。轉身握著馬青蓮的手說道:「母親與我有養育之恩,自從中了進士,從未在膝前盡孝,上個月接到家書,母親還好好的,怎麼忽然之間便去世了。」說著,豆大的淚珠在眼角滑落。

喻志善在偏房閃身出來,見喻茂堅傷情,卻板起了面孔說道:「眼下是什麼時候?還在這裡挺屍!還不趕緊發文吏部,然後上書請還丁憂?」一番話提醒了喻茂堅,喻茂堅匆忙回到了書房之中,可能是急痛迷心,竟然差點被門檻絆摔。

馬青蓮見喻茂堅傷情,也是心中哀慟,去看喻志善的時候,喻志善站在月下,像是石雕一般,靜靜地盯著自己看。馬青蓮抹了一把眼淚:「祖父,我扶您去休息吧。」說著,攙扶喻志善來到了房間內,又親自給喻志善鋪好了被褥,便準備告辭出去。

喻志善卻說道:「等等,我有話要說。」

馬青蓮不明就裡,在陝西的時候,喻志善對自己還算是親近,但是自從和喻茂堅定情,喻志善便沒有那麼多笑臉了,二人平日也極少見面。馬青蓮便轉過身來,站在了喻志善的面前,盈盈地說道:「祖父有何訓誨?」

喻志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語氣越發的陰沉,饒是馬青蓮見過些市面,也頭皮發麻,喻志善說道:「你可知道,你的婆母是怎麼死的?」

馬青蓮怔了片刻,才回答道:「家書中並沒有說。想來是患了惡疾。」

喻志善搖了搖頭:「她是絕食餓死的。」

馬青蓮一怔,絹帕差點脫手,這簡直是駭人聽聞。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被活活餓死。便驅前一步,站在了喻志善旁邊,瞪大了眼睛問道:「可是家中受到了什麼冤屈?否則婆母有那麼多妯娌照顧,怎麼會餓死?」

喻志善長嘆了一聲,就像是夜裡西涼古城城牆上吹響的洞簫,讓人聽得心神搖曳。他說道:「我給老家寄了一封信,說了茂堅現在的處境,簡直是荊棘叢中,又是在風口浪尖上,倘若這個時候不懂韜晦的話,粉身碎骨也未可知。可是又不能強行離去。你婆母甘願一死,助茂堅脫身。」

一番話,像炸雷一樣在馬青蓮的耳畔炸響。她怔怔地望著喻志善,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目光終於離開了喻志善那迫人的眼神。房間里本生著熏爐,但是馬青蓮宛若渾身掉進了冰窟窿之中,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兀自打了一連串的寒噤。心下只有一個念頭。這是一個什麼家族?竟然能決然到這個份上。

又想了想,自己也成了這個家族的一員了。更是覺得脊背直冒冷氣。跳動的燭台被賊風吹了一下,滿屋都是燭影搖曳。馬青蓮躬身道:「是,我曉得了。這件事,我不會告訴茂堅的。」說罷,返回了房間。

喻茂堅坐在書案後面,鋪好了一張上奏用的箋紙,還未等提筆,便是眼淚長流。淚水打濕了箋紙,只好換了一張,強抑制著顫抖的手,在上面寫道:

直隸真定府知府喻茂堅啟奏。臣自正德六年離家赴任已經一十四年,未嘗乞歸,近日得榮昌家書稱說母親病逝,心痛神搖,步履蹣跚。臣以垂垂矣,皓首白髮。近日夜不能寐。每念及孩提之時,母親教導養育,更是傷情。望皇上准臣乞歸丁憂。必心安而後能處其身,志定而後能應於事。臣聞忠臣皆為孝子,不孝則不為忠臣。家母去世,不能守制則為不孝,皇上何堪用我這不忠不孝之人?聖明伏望俯察愚情,特垂矜念,容臣丁憂,即當依限前來益圖犬馬之報。

寫罷,喻茂堅心中越發酸熱,越發泣不成聲起來。馬青蓮見喻茂堅遲遲不回寢室,便披衣前來探望,見喻茂堅伏案,正哭得像是個孩子,繞到了喻茂堅身後,輕輕地將喻茂堅攬入雙臂,溫聲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數。我父親病死,我尚在孩提之年,也還好過些。好了,回去歇息吧,明日交割差事,待皇上硃批下來,我隨你回榮昌拜望婆母。」說罷,像是哄孩子一樣,將喻茂堅帶回了寢室。

喻茂堅請求丁憂的摺子,三日之後便送到了南書房,而此時,奏摺卻不能直接呈遞皇上。因為大禮儀之爭已經是勢不可擋了,文淵閣要將天下送來的摺子進行分類,然後刊出節略,在送到冬暖閣。張璁拿起了喻茂堅的摺子,還沒看,便笑著說道:「如今半數的官員都上了摺子,表明了各自的心境。偏有這麼一類官兒,好像是事不關己一般。這個檔口了還在上奏一些任上的瑣事。」說罷,打開了摺子,卻見是喻茂堅的乞歸折。不由地一陣掃興。粗略的讀了讀,便放在了右邊的一叢中,準備直接呈遞給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這幾日,心緒也不大好。自己是一國之君,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受到阻撓,文臣門除了泣血上奏,便是準備尸諫。還搜索枯腸的拿出了歷代明君來勸說自己,好像自己不照做的話,便成了人人唾罵的昏君。張璁倒是很明事理,站在了自己一邊,可是卻被楊廷和一黨口誅筆伐,甚至被比作霍光、李延年,不小心將自己也罵了進去。這些事越想,嘉靖皇帝越是氣悶,除了冬暖閣伺候的太監王寶,別人都不敢靠近。

王寶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大沓奏摺,走進了冬暖閣,卻見嘉靖皇帝正靠在大炕上,拿著一本東晉葛洪的《肘後方》看得出神,見王寶進來,便苦笑一聲道:「我現在最不耐煩的就是看見你,真是,朕連一刻都不得清靜嗎?」

王寶將奏摺放在了桌案上:「皇上,奴婢知罪了,哎呦,這奏摺總是要有人來送。我算是什麼排名啊,怎麼敢叨擾皇上清靜。」

見王寶語無倫次,嘉靖皇帝嘆了口氣,在大炕上下來,圍著一疊奏摺踱步,說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說罷,便去看節略。和他想的差不多,這次的節略,與前幾日一樣,都是些陳詞濫調,讓人讀起來很沒有趣味。唯一能看出來的是,支持楊廷和的官員還是佔了大多數。後面僅有幾封摺子是政事。在最後面,有一行簡短的字,寫道:直隸真定府喻茂堅乞歸丁憂。

嘉靖皇帝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道:「真會挑時候,朕這裡正需要人仗義執言,你卻偏生在此刻乞歸。」說罷,便去翻找原折,在最下面找到了一封素紙,被幾滴眼淚浸透了,上面的字跡都已經模糊了。嘉靖皇帝仔細閱讀了一番,短短的幾百字的乞歸摺子,竟然看了小半個時辰。王寶送上了一杯苦禪茶。嘉靖皇帝這才放下了奏摺,緩緩地說道:「先李密陳情表,后喻茂堅乞歸奏疏。真情實意,讓人傷感。」說罷,便提起了硃筆,待剛落筆的時候,卻猶豫了。

嘉靖皇帝自信是深知喻茂堅此人的。這人剛正不阿,專心細緻,外界的事情,很難干擾到他。前次在陝西料理了李隆一案,后在朝廷紛爭之初,也守著本心,這正是不可多得的人,在這等時節,卻歸鄉韜晦了。嘉靖皇帝漸漸地有些氣惱,再去看乞歸摺子。「忠臣必是孝子,不孝則不為忠臣」一句,像是黑暗之中的一點燭火,頓時照進了嘉靖皇帝的心中。

忠臣必是孝子,推及至朕身上,便是「賢君便是孝子,不孝則不為賢君」。我如今連生父都棄之不顧的話,便是不孝。也就不是賢君了。這些朝臣們是想讓朕變成不賢不孝之君嗎?

想到了這裡,嘉靖皇帝豁然開朗,用硃筆指著喻茂堅的奏摺:「你這個十年七品,在這裡等著朕呢。」說罷,鳳舞龍蛇,在奏摺的空白處寫了兩個字「照準!」然後對王寶說道:「王寶!去,宣殿閣大學士來東暖閣見朕!」王寶還在外面想著剛剛的話,搜索枯腸,反思自己什麼差事做錯了,皇上竟然如此動怒。聽到了嘉靖皇帝傳喚,便忙不迭地跪下問道:「皇上,是傳哪位大學士?」嘉靖皇帝一掃這幾日頹靡的做派,整個人也變得神采奕奕,說道:「所有的殿閣大學士!」

硃批傳到了真定府,喻茂堅也沒有了幾日前的悲痛了,將差事全部交割完畢,曉行夜宿,趕往榮昌,在馬青蓮的一再堅持下,這才沒有步行,而是用貼己錢買了一輛騾車。喻志善喻茂堅坐在車廂中,馬青蓮坐左轅駕車。楊柱兒坐在右轅伺候。曉行夜宿,過驛站而不入。一天六十里,趕往榮昌老家。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喻茂堅此時真正的體味到了其中的含義,一行四人坐在船艙里,順流而下。到達路孔鎮的時候,卻見碼頭上滿是人,有穿著官袍的地方參政,有青衣小帽的家僕從人,還有梳著抓髻,稚氣未脫的孩子,遠遠見喻茂堅的船過來了,人群之中便一陣的哄亂,船家拋出了纜繩,將船停靠在岸邊,簇擁著喻茂堅回到了喻家老宅。

喻茂堅離家已經數十年了,老宅也頗有翻修,只是門前的皂莢樹越發的高大了。遮了半畝左右的陰涼。前來迎接喻茂堅的外人便停在了儀門外,只有叔伯侄子等喻氏家人,簇擁著喻志善,來到了正廳。有些小孫子,還頭一次見到太祖公喻志善,在大人的教導下,輪番給太祖公見禮。喻志善見這些小孫子都井井有條,雖然看著自己眼生,也規規矩矩的稱「太祖公」。喻志善點頭:「這些年,你們秉承喻家家風,有這樣的氣象,我很欣慰。」

緊接著,喻茂堅便來到了後院,後院是停靈的地方,四根丈許長的沙篙支著一塊玄色的粗布,中間的陰陽凳上,停放了一口壽材,壽材前是神位,上面寫著:「四品誥命恭人之神位。」

牌位前是一個榮昌本地的陶盆,裡面滿是灰燼,看起來是剛剛化過紙錢的。喻茂堅悲從中來,上前幾步,扶棺哀慟,嗚嗚咽咽的便放了聲,蒼老的聲音在小院的上空飄蕩。傳入在場的每個人耳朵里,大家無不凄然垂淚。

「娘啊!我外任數十年,從來沒有伺候您一天,兒不孝啊!你說,好端端的,怎麼就去了呢?」

馬青蓮也跪在旁邊,滿面戚容地往陶盆之中添紙。她忽然抬起了頭,看見了未曾謀面的婆母的牌位,想到了那日喻志善與自己說的話,又看了看喻家上下,頓時明白了。自己的這位婆母,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不愧為烈女!是女中豪傑。以自己的一條命,換來的是全家的安穩。馬青蓮滿含熱淚,鄭重的磕下頭去。

喻茂堅老淚縱橫,眾人忙攙扶起了喻茂堅,這個哭法,會傷身子的。作好作歹算是勸住了。才回到了靈棚后的偏房,喻志善腳步也有些踉蹌:「皇上既然恩准你丁憂,這葬禮便由你安排吧。」說罷,便由幾個孫子攙扶著,回到了上方。

馬青蓮這才知道,不管喻茂堅之前做了多大的官,有多好的政績民聲,只要是回到這院子之中,祖父便是身份最高的。喻茂堅的眼睛,已經哭得像是桃核一樣,又紅又腫。當下換上了孝服,與幾個胞弟堂兄商議著葬禮等諸多議程。卻是七嘴八舌的不成章法,母親既有誥封,那便按照朝中的規矩,四品恭人等級籌備葬具、紙牛以及送殯的杠房。可是二哥喻茂盛卻反對。他黑紅著臉說道:「茂堅兄弟,現在我們家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了,也頗攢下些積蓄,還是厚葬了叔母,也算是我們做孝子的一片心意。」

喻茂堅已然是哭得有點昏昏然,冷不防馬青蓮闖了進來,站在了喻茂堅的身後,說道:「什麼事都有規矩,凡事按照規矩來,總不是錯的,喻家家風向來都是嚴謹的,若是在這件事上壞了規矩,以後還如何秉承家訓,傳之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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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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