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妥當么,這話問得有學問,難道還有人敢說不妥?
梁遇知道裡頭厲害,今天的變故早就把皇帝推到了崩潰的邊緣,如果這時候再去違逆他,不管你是誰,也許再也走不出這乾清宮了。
為今之計只有順著他的話頭兒說,也許過了一晚上,明兒他就緩過來了。梁遇道:「主子這麼決斷也無不可,好歹讓他留著腦袋吃飯,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典了。橫豎不管怎麼定奪,主子的龍體最要緊,今兒經歷了那些變故,臣唯恐主子操勞過甚了。您且歇著吧,今晚讓御前的人仔細上夜,旁的事都交由臣來料理就是了。」
有梁遇在,一切都能承辦得井井有條,這點倒是不必擔心的。
皇帝乏累道:「宇文氏不入陵寢,隨便找個山林埋了吧。」
梁遇道是,上前抽了皇帝背後引枕,扶他躺下。
皇帝卻並不願意入眠,偎著被褥,明黃色的緞面襯得他面色也憔悴,自言自語著:「朕不敢閉眼,閉上眼就看見宇文氏來找朕索命。她臨死之前詛咒朕,說朕也活不長……大伴,朕害怕了,從沒有這麼怕過……」
有時候生死就在一線之間,先前他暈厥過去,如果梁遇不發話,如果太醫沒有全力救治,也許他已經隨先帝去了。渾渾噩噩浸泡在幻境里的時候,魂魄脫離了軀殼,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懼的。然而清醒過後再去回想,竟是越想越可怖,再也不願意經歷第二回了。
梁遇登上腳踏握住他的手,「主子別怕,她激怒您,是為求死。您雖是自小體弱,但這些年無非冬日難熬些,等開了春,病氣兒就全散了,哪裡就到那樣程度!」
皇帝的手緊緊扽住了他,「可是今年,比起往年來確實差了好些,朕自己知道,你不必安慰朕。朕的天年能到幾時,誰也說不準。也許朕福薄,不能在這高位上久居,等福澤消耗完了,就該撒手離開了。」他說著,頓了頓忽然如夢初醒般問,「月徊人呢?怎麼不見她?」
梁遇道:「臣來得匆忙,還未打發人去知會她。這兩日大殿下腸胃不好,夜裡時常啼哭,她那頭撂不開手,又要牽挂主子這裡,只怕分身乏術,反倒當不好差事。」
皇帝頷首,在梁遇幾乎要放下心來的時候,聽見他淡淡說了句:「對傅西洲的處置,還是告知月徊為好,朕怕她怨怪朕。倘或她有什麼要說的,朕也不會堵她的嘴,讓她到朕跟前暢所欲言吧。」
梁遇握住他的手微微一僵,到底不動聲色抽了回來,替他掖好了被子道,「是,臣回頭往羊房夾道去一趟,把主子的意思轉告她,順便再瞧瞧大殿下。」
皇帝這才安心閉上眼,梁遇走出暖閣叮囑柳順:「挑兩個八字重的,替萬歲爺守門站班兒。這兩日辛苦些,上夜的分作兩班,通宵不許合眼,給咱家殿內殿外巡視。等欽安殿里那位發送了,再如常當值。」
柳順說是,躬著身腰,把人送到了東邊景和門上。
要說貴妃的榮寵,確實也曾盛極,從景和門出來,穿過東一長街就是長生左門。直龍通的一條道兒不帶拐彎兒的,皇帝想見她,不必像去其他宮掖似的乘坐肩輿,信步走過去,不過十幾丈罷了。可惜啊,如今人去樓空了……
梁遇從宮門上出來,站在夾道里舉目眺望,本來這個時辰該掌燈了,今晚的承乾宮裡卻缺了一段人氣,到處黑洞洞的。宮裡伺候的宮人失去了主人,該打發向別處的都打發了,只留幾個看守庭院的,用不著上燈籠,點兩支油蠟就足夠過夜了。等隔上幾日重新分派主位進來,到那個時候承乾宮就會重新熱鬧起來,再也沒人記得之前住過的舊主了。
他嘆了口氣,踅身向北,曾鯨一手挑燈一手打傘,輕聲道:「老祖宗,我瞧萬歲爺好像有異。」
曾鯨是梁遇近身的人,說話比楊愚魯等更隨意些。梁遇聽后略沉默了下,負著手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皇上御極快滿三年了。人都說君心難測,主子一日日長大,到底是帝王血胤,有些心思,不是咱們能猜透的。」
曾鯨說是,聽出掌印並不願意和他談論皇帝病勢。彷彿真相被裝在一個薄薄的琉璃樽里,輕輕一磕,就會傾瀉而出。
他們沒有返回司禮監衙門,從神武門上出了宮,直往羊房夾道去。羊房夾道是西海子邊的一條衚衕,以前作老邁宮人頤養天年之用,後來那地方空出來,讓司帳住進去養胎待產。大殿下落地后,便由十幾個宮人日夜輪番伺候著,專用以撫養大殿下。
月徊自出了宮城,也不回提督府去,就在羊房夾道里扎了營。她生來喜歡孩子,把個皇子殿下當寶貝似的疼愛著,平時除了奶嬤兒餵奶,基本都是她抱在懷裡。梁遇頭幾回來,她幾乎忙得沒空搭理他,他只好蹙著眉含著笑,站在一旁看她逗弄孩子,給孩子換尿布。
這回卻不同,他才進欞星門,就見一個人影挑著燈籠站在夾道里。她穿素色的褙子,冬日裡看上去清冷伶仃,見這頭有人過來了,忙緊著迎上前幾步。
梁遇擺了擺手,曾鯨會意,躬身停住了步子。
他慢慢走向月徊,笑著說:「正下雨呢,怎麼站在外頭?」
月徊憂心忡忡,「宮裡的事兒我都聽說了,下半晌去找小四,東廠和新鮮衚衕都沒找見他的人影兒,不知道他上哪裡去了……哥哥,」她拽著他的袖子問,「是你安排他避風頭去了,是么?」
梁遇沒言聲兒,牽著她的手往後面小院兒里去,待進門坐定了才道:「皇上這回惱火,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我找人替了他,糊弄得過一時,卻沒法子讓皇上既往不咎。為這個,皇上只怕要和我生嫌隙了,我只想讓你知道,哥哥已經盡我所能保全他,但若是皇上耿耿於懷,咱們也只能撒手。」
月徊聽了,無奈地點頭,「我知道,論理說已經仁至義盡了,皇上那頭要是不罷休,咱們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頓了頓道,「我聽說處死貴妃后,皇上自己也倒下了?如今怎麼樣了?」
梁遇道:「差點兒就出事了,好在太醫們想盡法子救回來,只是我瞧著不好,司禮監也得暗暗準備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事兒就出來了。」
月徊一時惘惘的,「他上年出宮找我玩兒那會子,多年輕健朗,怎麼眼看就不成了呢。人活著真是一場空,今兒不知道明兒,有時候想想富貴榮華捏在手裡,又有什麼意思……」待發了會兒愣又問,「那他後來和你提起怎麼處置小四了么?」
梁遇有些難以開口,沉吟了下才道:「皇上的意思,要讓小四進宮當穢差,以贖他的罪過。」
這下子月徊更是欲哭無淚了,「皇上多恨他啊,非得閹了他才痛快。可這麼大的年紀凈身,鬧得不好就是個死,還不如一刀砍了他,也別叫他缺了一塊兒,下去連祖宗都不認他。」
這也是實話,既然犯了這麼大的罪過奉旨凈身,能不能從那張春凳上下來,真不好說。梁遇抬眼看她,「倘或真走到了這一步,我再想轍保他的性命。不過,我眼下擔心的不是他,反倒是你。」
月徊啊了聲,「擔心我?」
「皇上大有要見你的意思,那句原話叫我心驚膽戰……他說『朕不捂她的嘴,月徊大可暢所欲言』。他等著你向他求情,你知道裡頭的深淺么?」
燈影下的兩張臉面面相覷,月徊見他頗有深意地盯著自己,立時就明白過來了。
這一切的一切,彷彿是個首尾相連的怪圈,一圈套著一圈,你算計我,我也在算計你。月徊以前覺得皇帝純質,其實不然,他的深邃、他的心機,不比梁遇差多少。本來就是啊,一個泥里水裡摸爬滾打掙上高位的人,哪裡會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溫爐里的炭火明滅,偶爾發出嗶啵的聲響,月徊沒有應他的話,回身蹲在炭盆前,拿通條慢慢地掏那炭火,從裡頭勾出幾個芋頭來。
「你還沒吃飯吧?我焐了芋頭,咱們伙著吃。」她邊說邊把芋頭鉤進鐵盤兒里,擱在桌上的時候,芋頭外皮上附著的火星子悄悄一閃,瞬間寂滅。
梁遇看著那幾個芋頭,心不在焉。月徊便上手剝了皮,燙得齜牙咧嘴還笑著,「別瞧它賣相不好,火里烤出來的才香呢。往年我和小四窮,半夜上人家地里偷芋頭,偷回來存到冬天就這麼吃,別提多解饞。」
說著說著,又說到小四,終歸年少的時光都和他有關,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
梁遇接過來咬了一口,芋頭燙牙,他便含在嘴裡,努著嘴呼呼地灌了好幾口寒氣來弄涼它。月徊看著他發笑,瞧慣了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過起日子來倒挺有煙火氣兒。
她低頭給自己也剝了一個,捧在手裡慢慢咬著,邊嚼邊道:「皇上這是想見我了,也想聽我求情,我明兒還是得進宮一趟。你放心,我自己會看著辦的,有些事兒也不是躲著就能成事,老話兒怎麼說來著,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垂著眼慢條斯理說,那眼睫濃密像小扇子似的蓋住她的心事,梁遇忽然覺得害怕,「月徊……」
她嗯了聲,「別擔心,就算皇上讓我填貴妃的缺,我也和你走影兒。」
明明愁雲慘霧,結果竟被她一句話弄得氣氛全無。
梁遇嘆了口氣,「你就是沒正形兒。」
月徊捧著芋頭嗟嘆:「我要是有正形兒,你也不會看上我。細想想,皇上也蠻可憐,兩任貴妃都不愛他……不過我比宇文貴妃強點兒,我著實喜歡過他一陣子。」
梁遇吃味兒,扔了芋頭過來啃她,「別胡說,我不打算讓你進宮,我要留著你,給我生兒育女。」
月徊嬉笑著說:「該是你的跑不了,我掐指一算,哥哥你命里有兒子,真的。」
他把她掬進了懷裡,氣喘吁吁地盤弄糾纏。只是不知怎麼,狂喜的時候也有種淡淡的憂傷,每一下都像沒有明天似的,彼此都不說,彼此都明白處境艱難。
第二天月徊收拾停當進宮,才踏進殿門,就聞見一股子沉沉的病氣兒。怪道人說屋子隨主人,主人抱恙,屋子也就跟著病了。
皇帝恐怕不大好,梁遇是這麼覺得,起先她還不大相信,但在見了龍榻上的人後,確實也沒有異議了。
皇帝的氣色很壞,眼下青影深重,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再沒了往日神采。見她來,勉強想撐起身,卻還是徒勞,連左右太監攙扶,他也沒法子坐直了說話。
月徊忙把人叫退了,上前握住他的手道:「萬歲爺,我又不是外人,還用您坐起來相迎吶!您躺著和我說話也是一樣,我聽著呢。」
皇帝勉強笑了笑,「朕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緩和些,好下床出去走走。」
月徊便寬慰他,「您是一時氣不順,將養兩天就會好的。我來是為了勸您兩句,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再者……」她臊眉耷眼說,「我也覺得對不住您,小四闖了那麼大的禍,我在您跟前實在沒臉。您惱我吧?我護短糊塗,連累哥哥也跟著糊塗。您先養好身子,等聖躬大安了,您要怎麼罰我都成,啊?」
皇帝連眨眼都透著乏累,卻意味深長地望著她,弱聲說:「月徊,人的身子,真和心境兒有莫大關係,要是你一直在朕身邊,朕也許不是今天這模樣。朕如今多後悔,機關算盡禍害了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置那份氣,把你留下樂呵呵過日子,多好!」
說的都是大實話,可你不能順著他的意兒說,你得替他找出些合理的說辭來。於是月徊很虔誠地開解:「您別這麼想,哪朝哪代的皇上不是機關算盡,見天坐在龍椅上傻樂的,那都是昏君。您瞧您,登基后咱們大鄴國泰民安,整頓吏治又開河治水,別人五年干成的事兒,您三年不到就全辦了,可見您平時得有多操心。」
皇帝聽了,眼底浮起一絲笑意,「朕就像蜉蝣,朝生暮死,所以別人可以慢慢完成的事兒,我就得比別人著急千萬倍。」
月徊見他越說越低迷,心裡不是滋味兒,「我來瞧您,可不是為了聽您說喪氣話的。這兩天天兒不好,等放晴的時候我攙您出去晒晒太陽,一見著陽光,保准您就好起來了。」
皇帝對那些已然不抱什麼信心了,只是問她:「大殿下,一切都好?」
月徊說好,「能吃能睡,鬧了兩天肚子,今兒我出門的時候全好了,還吵著要跟我一塊兒走呢。」
皇帝唏噓,不無遺憾道:「朕就這麼一根獨苗,交給你照應,朕能放心。」說著手上微微用了點兒力,攥住她說,「傅西洲……小四,你想不想救他?」
月徊滿臉愧怍,訕訕道:「我想救他,可我沒臉求情啊。」
她就是這麼敞亮人兒,心裡想什麼,總不愛藏著掖著。
皇帝長出了口氣,「倘或你有這份心,朕可以和你做個交易,不動小四分毫,讓他全須全尾兒活在世上。只是這個交易,恐怕得讓你受點兒委屈,不知你願不願意?」
能讓小四全須全尾兒地活著,這點對於月徊來說是莫大的誘惑。其實皇帝決定的事兒,和你商量,說做交易,這是存心給你臉。就算人家要了小四的命,再給你下道聖旨,你又能怎麼樣?
月徊勉強笑了笑,說成啊,「您能讓我受什麼委屈呢,有什麼令兒只管吩咐吧,我都依著您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