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皇帝的聲線聽上去很儒雅,像月徊早前在碼頭時遇上的大鹽商家的公子,不驕不躁,透著一股養尊處優式的從容散淡。要論年紀,應該不大,但出於自矜身份,字裡行間總帶著三分清高。
月徊不太懂得宮裡的規矩,甚至連謝恩的時候該說什麼,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磕頭,腦門在栽絨毯上叩了一下,然後撫膝站起來。皇帝就躺在不遠處的龍床上,餘光能瞥見一個模糊的剪影,但她還是老老實實管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讓它瞎瞧。
梁遇上前,輕聲道:「主子,這是舍妹月徊,前兩天才找回來的。因自小長在民間,規矩體統一概稀鬆,要是有糊塗的地方,請主子管教。」
皇帝疲憊地點了點頭,「大伴兄妹一心為朕,朕……心裡都知道。」說罷又喘口氣,「你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月徊應個是,這才仰起臉,滿室的華貴燦爛撞進眼裡來。她看見床上的皇帝卧在一片妝蟒堆綉之間,果然很年輕模樣,有點瘦,但臉架子清秀美好。因身上餘熱未消吧,眼梢和眼皮有些發紅,那樣蒙蒙看人一眼,奇怪竟有種欲說還休的味道。
果然紫禁城裡的風水養人啊,月徊暗想,外頭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小力笨兒,哪個也不能長得這麼細皮嫩肉,當然他們家小四是個例外。不過這位終究是皇帝,她感慨之餘也不敢多瞧,只是垂著眼,任皇帝打量。
女扮男裝的太監,皇帝也瞧個新鮮勁兒,瞧完了心裡有衡量,到底是梁遇的妹妹,長得很漂亮,究竟怎麼漂亮法兒呢,大概就是把他身邊的女人都比下去了吧。
「朕該怎麼做?」剛才喝下去的葯起了藥效,他這會兒略有了點精神,強撐著問,「要朕背書嗎?」
月徊說不必,「皇上尋常說話就成了,奴婢聽著,能學個大概。」
皇帝其實不太相信這世上真有人能擬別人的聲線,就算能,學上個四五分,想必已經頂破天了。
梁遇的消息原本也是從番子那裡得來,並沒有親自見證,便轉頭對月徊道:「皇上剛才那兩句,你能學成么?」
月徊微呵了呵腰,抬起袖子掩住嘴,「朕該怎麼做?要朕背書嗎?」
琵琶袖后的嗓音響起,竟讓人有汗毛炸立之感,那條嗓子的主人明明正躺在床上,可聲音卻在隔了兩丈遠的地方響起來……梁遇暗舒了口氣,轉身向皇帝拱手待命。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月徊,到這時才信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心裡緊著的弦兒鬆懈下來,慢慢長出了一口氣。
梁遇道:「這兩日就讓月徊留在御前伺候吧,待主子好些了再讓她出去。」
皇帝嗯了聲,複合上眼,再不說話了。
看看外面天色,離西華門開啟也只個把時辰,梁遇讓殿外侍立的人進來,自己帶著月徊進了內奏事處。
內閣奏對時少不得花樣百出,月徊沒有經歷過那些,要糊弄過去不太容易。梁遇在地心踱了兩步,回身道:「你只要記好一句話,『朕今日倦怠,題本交司禮監合議后,再送朕過目』,就成了。」
月徊道好,照著他的吩咐操練了兩遍,待梁遇認可了,差事才算領了一半。
可她還是有點怯,支吾著說:「萬一被那些人瞧出來了,那可怎麼辦?我冒充皇上發話,這是殺頭的大罪吧?」
一個糊裡糊塗的丫頭懂得憂心掉腦袋,也算一項進步。梁遇見她細細蹙著眉,便安撫道:「別怕,到時候我也在,有什麼變故,我自會抵擋的。」
月徊這才放心,背著手繞室走了一圈兒,笑道:「這紫禁城可真大,從宮門到皇上的院子,走得我腳底下起火。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造化進宮吶,回頭我得告訴小四,好好給自己長一回臉。」
可惜她這樣的打算,並不得梁遇支持,「這件事誰也不能告訴,就算小四跟前也不能說。」見月徊茫然,他嘆了口氣道,「哥哥明白你和小四以前的不易,也知道你們比至親手足還要親,可你要記好一點,同患難不易,共富貴更難。因為吃不飽的時候一門心思全在糊口上,等吃飽了就會騰出心眼兒來琢磨別的事,這世上除了哥哥,所有人都得提防。」
月徊哦了聲,應得有些低落,在哥哥眼裡,小四終究是個外人。
梁遇轉身望向門外漆黑的夜,喃喃說:「我今兒帶你進宮,也不知是對是錯。我這樣的人,時時走在刀尖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留神,就給劈成兩半了。讓你摻合進來是解燃眉之急,等這急救完了,哥哥可能要送你去別的地方……」
月徊呆了呆,「我不和您分開。」說得氣急敗壞,一蹦三尺高。
梁遇失笑,孩子果然是孩子,想得不長遠,說風就是雨。他只好寬慰她,「我是信口一說罷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送你走的。」
月徊臉上還有餘怒,嘟嘟囔囔盤著牙牌說:「都丟了十一年了,還沒丟夠……既要打發我,找我回來幹什麼!」
姑娘使性子,讓人招架不住,最後還是楊愚魯送了點心和油茶進來,才讓她息了怒。
窗紙漸漸泛起一點藍,外面的夜色在燈籠下也不顯濃稠了,五更的梆子響起來,篤篤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梁遇站起身道:「走吧。」領月徊重入東暖閣。皇帝的病症折騰了大半夜,到這會兒人昏昏沉沉,只顧閉著眼睛睡覺。梁遇安頓她在一旁侍立,壓聲囑咐她照著先頭的話去做,待這裡都預備好,外頭的臣工也該入正殿了。
往常皇帝召見內閣,養心殿或乾清宮都有之,天兒冷的時候一般設在暖閣里,閣老們邁進殿門輕車熟路就要往東暖閣去,不曾想在門前被梁遇攔住了。
梁遇一派和煦氣象,含笑道:「諸位,皇上昨兒受了涼,怕把病氣兒過給閣老們,今日的奏對就隔簾呈稟吧。」
內閣的人見他攔路,只得悻悻收住了腳。
梁遇弄權,仗著是皇帝大伴隻手遮天,內閣人人心中有數,但礙於他手握錦衣衛和東廠,到底忌憚他幾分。如今朝中局勢是如此,皇帝倚重司禮監和廠衛,內閣倚仗太后,兩兩對抗也算勢均力敵。皇帝繼位兩年來,沒有過隔簾奏事的先例,眼下正是親政的當口,不見臣工,難免叫人起疑。
武英殿大學士宋驚唐掖著笏板,慢騰騰道:「臣等微賤之軀,若怕過了病氣就隔簾參奏,是對皇上大不敬。皇上既受了寒,臣等憂心皇上龍體,還是當面向皇上請安的好。」
內閣那幫文人,最不缺的就是抬杠的熱情,往慈寧宮送畫像的名單裡頭也有這位宋閣老一份。梁遇調過視線來,輕慢一笑道:「宋大人此言差矣,內閣是朝廷股肱,多少政務需仰仗諸位,宋大人自稱微賤,縱是其餘諸位答應,咱家也不依。皇上體諒諸臣工,是皇上的恩典,宋大人非要往裡頭闖,驚了聖駕反倒不好……」邊說邊瞧了首輔張恆一眼,「張閣老道是不是?」
張恆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雖然不知梁遇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卻明白因這種小事頂風而上沒必要。他笑了笑,樂得和稀泥,「梁大人說得是,皇上體恤,是臣等的福澤,隔簾奏事也一樣的。」
然而宋驚唐不肯罷休,昨晚順貞門開闔數次,其中必定有其緣故。先前在西朝房,大伙兒就因這個消息合計過,料著又是聖躬違和了。現在晤對,皇帝不肯露面,難道叫他們對著門帘子長篇大論,人在不在裡頭還不知道呢!
「今兒的奏對不新鮮,前兩天已經呈過題本的。依著我說,挑兩個人進去回話也成。」宋驚唐似笑非笑對梁遇道,「梁大人是司禮監的老祖宗,東緝事廠的督主,知道為臣者奏事必面聖的道理。倘或皇上不豫,差遣御前的人下令息朝就是了,到底皇上帶病理政,我等也心疼。」
「宋大人這是在質疑皇上勤政的心么?」梁遇偏頭乜著他,「咱家聽說宋大人和夏連秋夏大人關係匪淺,看來宋大人今兒是有心叫咱家為難啊。」
內閣的人眼見梁遇動了怒,忙出來打圓場,雞一嘴鴨一嘴地說合,「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傷了和氣……」
「看來朕的話是不管用了。」
正在劍拔弩張時,門帘里傳出皇帝的嗓音來。閣老們原本篤定皇帝病了,且病得不輕,暗想鬧一鬧也不賴。誰知一聽這聲氣兒,分明沒有半點病勢,當即就打了退堂鼓。
「臣等惶恐,請皇上息怒。」閣老們紛紛舉著笏板躬下了身子。
裡頭的月徊聽見哥哥被人頂撞氣涌如山,原想借勢罵他們兩句的,但想起他先前的叮囑,只得勉強按捺住了。
「朕今日倦怠,題本交司禮監合議后,再送朕過目。」簾內的嗓子無情無緒道,想想心裡頭憋屈得慌,又擅作主張追加了一句,「朕聖躬違和,自有太醫替朕調理,你們一個個不依不饒,打量朕好性兒,不治你們的罪是不是?」
此話一出,梁遇無可奈何,那些內閣官員卻驚懼,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皇上息怒、皇上恕罪……皇上在他們眼裡到底還是皇上。
梁遇站在一旁道:「諸位大人,聖意已下,就不必在這裡蹉跎了,都按皇上的意思辦吧。」
閣老們不好再多說什麼了,沖著厚厚的門帘子長揖行禮,魚貫退出了明間。
月華門外,宋驚唐依舊覺得不平,「梁遇不過是個內官,如今仗著皇上寵信,擋起內閣的道兒來……」
眾人亦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迎面見司禮監的秦九安率一隊錦衣衛到了跟前。
秦九安皮笑肉不笑,抱著拂塵對宋驚唐呵了呵腰:「宋大人,東廠承辦的案子移交錦衣衛,人犯供出了幾樣罪證都和宋大人有關,咱家是沒法兒,只好大清早的來麻煩宋大人了。大人也別憂心,不過是請大人上錦衣衛衙門吃碗茶,問幾句話,等問完了,自然放大人回去。」說罷一使眼色,那些押著綉春刀的錦衣衛上前來,惡狠狠比了比手,「宋大人,請!」
宋驚唐是文人,文人在武夫面前,連半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嘴上不屈叫嚷「我是命官,你們好大的膽」,結果招來了一記悶拳。
這是司禮監第二回正大光明捉拿內閣官員了,閣老們眼神驚惶面面相覷。秦九安見了囫圇一笑,世上事總是如此,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他掖了掖鼻子,一條尖細的嗓子拖著長腔,陰陽怪氣敲缸沿:「這是趕上好時候啦,什麼鳥兒都出來叫喚,自己的屁股還沒擦乾淨呢,倒搶著報頭功。如今可好,兔兒爺掏耳朵——崴泥了。這宋大人啊,活了一把歲數還不曉事,可見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邊說邊回身踱著方步騰挪,拂塵一甩,馬尾毛揚起老高。
一種山雨欲來的預感悄悄從四面八方爬上來,眾人皆惶惶看向張恆。張恆嘆了口氣:「司禮監坐大,梁遇不是汪軫。諸位,往後留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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